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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情况由陈工程师介绍。”老刘接着又把身后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让到了刘玉堂和严鸽的面前,那人说:“我是抢险指挥部决定对涌水口封堵时赶到的,当时是巨区长现场指挥。因为当时水退到了九层平巷,我们就采用了分流筑墙法,在水泥墙下方预留出两个排水通道,边堵边疏,封堵前,在巷道里没有发现冒顶透水,也没有听到巷道有人员伤亡。经过专家组集体分析认定,这是一次采掘过程中发生的岩石裂隙涌水现象,不属于严重的冒顶透水事故。”陈工程师话语流利,有些像背书。
老刘接过话头说:“封堵之前,指挥部下令该坑口和赫连山、柯松山以及临近各矿迅速撤离井下全部作业人员,清理有无伤亡情况,按下井工一个个核实。截至次日凌晨5时,301名矿工全部撤出坑口,周边邻矿805名矿工也撤出坑口,这样危及到的1106名矿工分两批全部安全撤出,均没有发现人员伤亡和失踪。在以后的复查中,我们调查了市内外邻近的火葬场、殡仪馆,也没有发现民工遗体的火化。”
果然无懈可击。但是,连巨宏奇都怀疑,从事故发生到他接报中间整隔了一天时间,在24小时中间,又有什么事情不能掩盖呢?整个工程抢险兴师动众搞了三天三夜,竟无一伤亡,越是这种近乎完美的结果,越值得怀疑。
“事故发生当天,为什么没有向区里报告?”严鸽随口问道。
“开始他们认为是一般涌水事故,自己完全可以解决,不想再惊动上级领导呗。”老刘在一旁解释,严鸽没理他,转而向面前几个矿工发问:“你们知道,你们如果作伪证要承担什么法律责任吗?”
“伪证罪,要判三年以下徒刑,严重的要判七年以下徒刑。”带班钻工对答如流,另外几个工人也随声应和着:“俺们可不敢给政府说谎。”
一切都应对自如,滴水不漏。严鸽自知多问无用,便和玉堂分手,乘吊斗车返回地面。没有片刻停顿,她就让人通知井上调查组汇报,寄希望从当日掌子面上出矿的24名民工身上发现新线索。
汇报是流水席,薛驰撒出去的人员一组一组返回。由于金矿停工,民工大多返家务农或另谋职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本省内的十三个人。薛驰手中拿着鑫发金矿提供的当晚八巷道施工人员的花名册,让金岛所内勤民警翟小莉找出暂住人口登记表核对,并与民警下去调查的情况逐一对照。这批人不仅全都健在,而且和花名册上的名单全然相符。然而,在翟小莉当年的原始记录本上,却明显有五个人的身份证号一栏留下了空白。严鸽询问原因,翟小莉说,这几个人当时是有人无证。严鸽反问下去调查的民警,这几个人你们见面了吗?民警回答见到了。
“能证实就是本人吗?”
“基本上能证实。”
“我问你是能还是不能!”
“能……”
“怎么能证实?”
“和本人交谈,与邻居座谈,还找了村委会主任。”
“当时有人无证,又没有这几个人的照片,你们怎么能够证实就是他本人呢?如果他冒名顶替,你能证伪吗?!”
“……”
“立即回去,返工重查,证实不了真伪,你们就不要回来!”严鸽显然对几个年轻民警的浮躁作风动了气,声色俱厉,使汇报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翟小莉这时在桌子对面站了起来。
“严局长,我有件事情要报告。”
严鸽点头,不料翟小莉又紧逼一句:“你要听虚的,还是要听实的?”
“小莉,这人命关天的事,你说该怎么办?!”由于连日的疲惫,严鸽变得易怒,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好,严局长,我翟小莉今天也豁出去了,但我要把事情说在明处,就是光荣了,局长也知道是啥原因。”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到金岛来打工、当矿工的人有没有身份证、暂住证的都能留下,原因是这儿需要大批苦力工人。只要找到包工头,不需要签订任何协议就可以找到日薪50元的活儿。金矿老板压根儿没有见过这些工人,他们需要的是淘金的工具,按这里的行话讲,是‘骡子’。”
“派出所是怎么管的,为什么不执行政府的《暂住人口的管理规定》?”
“管理就是收费呗。只要交钱就行。所里压根儿就不去检查,或者一次只给办二分之一,剩下的再向矿上要钱,然后给矿主说,算了,只要民工不出事就行。”
“这是谁家的规矩?”
“所长定的,我们向分局反映多次也没用。”
严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她蓦然想起了那个尖耳瘦腮马晓庐的脸庞。
“不少矿上的民工,都是亲串亲友串友来的,他们不仅没有身份证,连劳务合同、伤亡保险统统没有,其中还有童工、女工。我见过他们签的合同,都是对各级大小工头签的,主要是安全生产方面的规定:如发生事故由乙方承担,甲方概不负责,实际上是一张生死文书。”
“出了事故死了人怎么办?”
“给个一二万元钱就算打发了,有人称他们是卖命黑工。”
严鸽回想起小鱼坝看到的景况,便问:“对民工死亡,派出所是怎么管理的。”
“当然由矿上解决,赔了钱私了,派出所就按非正常死亡注销户口,这还仅仅是本地有名有姓的,至于外地人死了,有的根本不知道他的原籍,就拍个照片火化掩埋,作为失踪人口备查。这几年,到金岛找寻失踪亲友的人不在少数。”
“遇难者亲属难道就不向我们反映吗?”严鸽如果不亲历小鱼坝,她肯定会认为这是海外奇谈,她猜翟小莉话里有话,就继续追问下去。
小莉说:“民工在这里月收入一千多块钱,比他们在家里土里刨食儿强多了,工伤死了赔的钱,是他们在农村几辈子也挣不到的。要是告了,亲属们担心这笔钱拿不到,还会有生命威胁。加上有些民工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怕惹麻烦,死了同伴也不告诉村里人,这还是本地民工。外地民工的命运更惨,就像一粒沙子,每年筛掉一批,又会充填一批。因为民工是层层承包式施工,包工头只对下边的工头打交道,对自己手下的民工却认不全,只是发钱时让他们在花名册上签个字,有时候民工连工资也是代领的。薛局长手上的花名册,就是这种只见人名不见人头的点名册。所以事故发生后,漏洞马上就露出来,为了掩盖,他们连续两天封锁了现场,等各级领导和新闻记者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虚假的景象。”
末了,她顿了顿说道:“只有我这里,还保存着一个原始的单子,今天,我终于可以把它交出来了。”
小莉说着,从她的手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送到严鸽的手边,严鸽打开来,上面是大猇峪坑口内未办暂住证人员的数目,并且注明是在事故发生前的一次暂住人口登记中统计上报的:
……
河南工队 陈醒民124人
浙江工队 刘敏营76人
甘肃工队 吴岳11人
向以江工队14人
陈玉寒工队132人
陈斌工队43人
菜留柱工队36人
老马工队135人
老李工队8人
共计579人,也就是说在事故当天各采道中施工的千余名矿工中,有一半是无证的黑工,他们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代表的仅是一个躯体,是供人驱使挖金驮金的活物,他们没有特征标识,可以随时被改写、被冒充,一旦遭遇不测,他们将是没有任何权益可言的死魂灵!正由于此,黑心的矿主可以矢口否认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的增减根本不会引起任何社会管理部门的注意。可是,他们家中的老母还可能以为他们仍活在这个尘世上,每日倚门而望;他们的妻子还在苦苦相守,等候着他们带回度日的钱粮。人的生命如果被轻贱到如此的地步,难道这本身还不是一场悲剧吗?严鸽心灵受到极大霖撼,像有毒虫在阵阵噬咬。政府管理的失控和职能部门的失职,就是这悲剧的始作俑者,也是掩盖罪恶者的帮凶!
严鸽从内心感谢这个女民警,正如加毅飞所说:人们就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和邪恶斗争,在为这个尚不完备的社会机器补缺堵漏,正义之光迟早会照射到每一个角落。翟小莉正是凭着这单纯执着的信念,才苦苦等待至今。严鸽更为紧迫地意识到:井下边厚厚的水泥墙后面,封闭着未知的罪恶和血腥。
65
邱社会解决了罗江父子,没敢久留,便让一个路熟的山民引路,到镇上取了他的悍马车,准备连夜返回大船。在车上,他用车载台给孟船生通了话,话语中不免自鸣得意。孟船生那边因终于除了心腹大患,更是喜不自胜,着实对邱社会褒奖了一番,声称要亲自为他接风洗尘,备酒庆功。另外告诉他,井下的事还要等着他抓紧操办,叮嘱他一路多加小心。
邱社会开的这台悍马车,是与曲江河那台同时购进的,两台车除了颜色有微小差别外,外形别无二致。邱社会这台车是灰绿色,曲江河那台是绿色,加上巨宏奇又为这台车讨了副公安牌照,在沧海地面上可谓畅通无阻,警察们认为车里坐的是曲江河,往往敬礼注目,根本不找麻烦。这自然也是孟船生利用寒森购车时玩的伎俩,有意日后让人真假难辨。只不过这台车平时封库,不到关键时刻是从不启动的。
邱社会属于那种悟性极高的犯罪者。他胆大心黑,行事诡诈,点子多、枪法准、下手狠。这些秉性不仅在邱氏家族中无人匹敌,就是在孟船生整个犯罪组织中也当属出类拔萃之辈。自从他金蝉脱壳逃脱追捕后,在广东一家高级美容院进行了整容,并用烙铁烫伤了十指,以逃避警方的识别。他还在广州街头买了一本粤语手册,背得烂熟,这才重归沧海。几个月来,在孟船生的指使下,是他破坏了蓝鸟车的刹车输油线,造成赵明亮全家之死,同时在车中塞入金条,造成行贿曲江河的假相;是他和咬子交替在多处现场用带铁环的圆木伪造罗海的形迹,转移警方视线;又是他,在来小鱼坝之前,从梅雪的手中拿到了那件令孟船生头疼的颅骨;同样是他用调包计致死了柯松山……这一桩桩罪恶,他自觉干得干净利落。望着眼前这沉沉夜色,自觉就像一只精灵的野鼠,能在猫爪下游走周旋。怎能不生出几分惬意呢?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露了脸,远近的山峦像刀枪剑树,四周的树丛像幢幢黑影魔怪,车轮声惊起了不知名的山鸟发出凄厉的怪叫,偶尔引来一两声野兽的长嗥。又潮又湿的露气从脊背处袭来,使人不寒而栗,由于连日的奔波,邱社会紧张的心境升始松弛下来,一不小心,他突然找不到了进山的路径,他打开了全部车灯左冲右突,四处全是一样的树丛和坎坷尖利的山石,他不禁有些慌乱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近处有人唱歌,也说不清是山歌还是渔歌。那声音悠闲自得,在寂静的暗夜中传得很远。循声驱车而去,只见一块平坦的草滩上,一个人正盘腿而坐,他的身后是一个草庵房。只听那人唱道:
月亮出来哟圆啰啰,
苞米糊糊哟疙瘩火,
鲅鱼山泉哟炖一锅,
除了神仙哟就是我。
邱社会摇开车窗向那人喊道:“老乡,进山的路口该咋走?”那人身子没动,向他挥了挥手,用根棍子指着眼前说:“俺乡下人叫黑沟白水花达达地,你就从这里靠左走,绕过一座山头,就上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