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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满心烦躁,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更来气了,用手一挥,都推到了地上。
“拿走,朕想静静。”
小太监慌里慌张过来收拾,滕祥等人都被赶走了,宫里换了不少新人,毛手毛脚,竟然把一份奏折扔到了隆庆的脚边。
小太监爬过来,要捡走。
“慢着!”
隆庆伸手拿起奏疏,才看了两眼,就眉头高挑。
“这,这是怎么回事?朕几时说过要去南巡了,他们捕风捉影,瞎上奏什么?是想讨板子吗?”隆庆大发雷霆,这时候李芳从外面匆匆跑进来。
“启禀皇爷,据奴婢所知,此事并非捕风捉影。”
“那是怎么回事?”
“是,是唐阁老提议的,他建议让陛下去江南走一走。”李芳老老实实答道。
江南啊!
隆庆的心,一下子开出了一朵花,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什么都忘了。
诗文、戏词,说不尽的江南风光,才子佳人,湖光山色,多好的地方啊。隆庆早年就不断想着,有机会去逛一逛,也就不枉此生了。
不过他很清楚,基本上是妄想了。
没当皇帝的时候,如果成年就藩,一辈子就被圈禁在一座城中,和监狱没什么区别。好容易当了皇帝,也差不了许多。
当初正德南巡,结果落水染病,那么壮实的武宗皇帝说死就死了。
他爹嘉靖倒是没去江南,而是回湖广老家,行宫遇上了火灾,幸好有陆炳舍命相救,才侥幸活了下来,从此之后,嘉靖就到了西苑,当了二十几年的宅男。
比起老爹和大伯,隆庆算是幸运的,唐毅给他开了绿灯,隆庆没事去去潜邸,还去过通州,最远跑到了天津。
远望着码头的白帆,真想一步踏上去,坐船扬帆出海,从此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那该多美啊!
隆庆也不是没想过南巡,只是朝廷纷乱,他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最起码户部还一大堆的亏空,他怎么好意思去游山玩水。
只是万万想不到,唐毅竟然能替他想到了。
“李大伴,快,快去请唐师傅。”
李芳转身要走,隆庆蹭的起来了。
“不用你了,朕亲自去内阁。”
隆庆风风火火,直接杀到了唐毅的值房,一进门就大嚷大叫。
“唐师傅,唐师傅,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提前和朕说一声啊!”
唐毅连忙过来施礼,隆庆一把拉住了他,君臣两个挨得最近,隆庆忍不住雀跃道:“师傅,你太够意思,给朕准备了这么大个喜事啊!”
看着隆庆的得意的模样,唐毅真有些同情他了,三十几岁的人,还没满世界转转,就被一层层的城墙锁在宫廷深处,也真是可怜巴巴的。
“陛下,这事臣让户部做预算,想着都准备妥当了,再告诉陛下,没想到风声传了出去,给陛下添麻烦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隆庆见唐毅承认了,更加手舞足蹈,兴奋莫名,“唐师傅,眼下户部能挤出银子吗?”
“应该差不多,不过还是要节约一些好。”
“成!”隆庆一口答应,“这样吧,朕从自己的腰包拿五十万元,这回他们没说的吧!”
显然,隆庆是担心唐毅顶不住压力,自己的出游计划就泡汤了。
“呵呵,多谢陛下体谅,那您以为该什么时候动身呢?”
“自然是越快越好,明天,要不现在就走?”隆庆说完,也觉得不妥,讪笑道“朕听师傅的安排。”
“那就过了中秋节动身吧,江南的暑气正好过了,等陛下到了,正好丹桂飘香,水清水绿,正是难得的好时节。”
还要半个多月啊?
时间快点过去吧,隆庆求着老天爷——他名义上的爹!
第1030章想走不容易
王国光工作效率很高,很快将隆庆南巡的花费计算出来,本来成本最小的是走海路,从天津出发,直接到松江登陆,花费也就二十万元。
可是隆庆不乐意,看海虽然好,光是看海就没什么趣味了,好不容易走一趟,他想见识一番名山大川,古迹名胜,领略风土,体察民情。最后只能选择走运河,这样一来,沿途接待的费用,整修行宫,征集民夫,都要不少钱,还有隆庆随身要带着三千护卫,两千名仪仗,加上文官官员,勋贵太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一路走下来,最少也要八十万元,隆庆自掏腰包五十万,户部贴补三十万,地方再出一些,算下来足够用了。
唐毅核准之后,就上奏隆庆,同时明发各个衙门。
隆庆是小鸟出笼,当天就批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朝中的反对声浪,相当猛烈,除了最初的一些言官之外,还有跟多的官员加入进来。
他们反对南巡,说是花费众多,百姓不堪忍受,还有人讲皇帝肩负九州之重,不可轻离京城,整个八月份,奏疏不断,最多的一天足足有三十几份。
弄得隆庆都没吃阅兵,他亲手写了一个条子,派人去问唐毅,到底能不能走得成?
“烦请转告陛下,臣全力周旋,一定如期动身。”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小太监赶快回宫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唐毅,三位谋士鱼贯而入,落座之后,王寅先说话了,“大人,带着皇帝南巡,可不在咱们的计划之中,若是让陛下见识了东南的繁华和叛逆,我怕陛下会猜忌大人。”
“是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原本皇帝被关在紫禁城,外面的消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靠着身边人告诉他,假如这一趟走下来,陛下洞察一切,只怕日后就不好掌控了。”沈明臣同样忧心道。
唐毅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十岳先生,句章先生,限制皇权的想法我从来没变过,可是把皇帝当猪养,只怕是不行的。让陛下多走走,多看看,未必不是好事。”
“我不这么看。”沈明臣毫不客气道:“您可早就说过了,皇帝都是权力动物,如今好容易揽大权于一身,内廷败落了,晋党完了,金权也拿到手,试问天下,还有谁是大人的敌手,您就该放开手脚,不要再迎合皇帝了,不过是先帝,还是当今,都是一路货色!”
沈明臣把《明夷待访录》读得烂熟,君王是天下的大害,他是一万个赞同吗,哪怕敦厚的隆庆,在他眼里也面目狰狞,丑陋可怕。
唐毅面无表情,听完之后,只是问道:“句章先生,按你所说,我是天下无敌,那为何会有这么多人上书阻挠?”
王寅惊问:“大人,这些人不是您安排的?”
沈明臣愣了,“十岳兄,你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大人要玩捉放曹?”
表面上同意出巡,暗中让人阻挠,把事情搅黄了。
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随着大明储蓄银行发行新的银元,高效运作起来,皇权和相权直接的平衡彻底打破了,文官第一次手里握着行政和金融两大权力,足够压制高高在上的皇权。
隆庆虽然不聪明,但是也能感觉到与日俱增的内阁威压,必然会疑心唐毅,让人上书,就是要打消隆庆的猜忌,告诉他唐毅没有那么强大,远远没有掌控朝堂,还有一大堆人反对他?
王寅以为唐毅最好的选择就是口惠而实不至,可他竟然要玩真的,带着隆庆去江南,真是出乎预料。
“十岳,句章,让皇帝走一趟,也没有多大的事情。”茅坤突然笑道:“正好,我也活动活动老胳膊老腿,回东南看看,京城就交给你们两位坐镇了。”
唐毅听说茅坤要南下,急忙说道:“鹿门先生,我让人给你准备单独的官船,随着大队一起走吧。”
“不必。”茅坤笑道:“我提前走,也好探查一下情况,省得出麻烦。”
“那就有劳先生了。”
从唐毅的书房出来,王寅和沈明臣都显得闷闷不乐,沈明臣就埋怨道:“大人节外生枝,鹿门兄你跟着起哄干什么啊?”
茅坤抓着胡须,摇头苦笑,“句章,你还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沈明臣不解。
“咱们大人啊,其实外冷内热,他很看重和陛下的师生之谊。”
王寅吸了口气,恍然大悟道:“难怪,大人是觉得陛下被圈在京城三十几年,十分可怜,才要带着陛下往江南走一趟,弥补心中的亏欠?”
“大人所作所为,扪心自问,很多超出了人臣的本分,陛下也是好脾气,竟然能容得下。阁老柄政,位压九卿,改革祖制,废除九边……如今金融大权也落在大人手里,这都是挖老朱家墙角的事情,大人做起来固然不会犹豫,可是难保心里不会疙疙瘩瘩。走一趟也好,他就不欠陛下什么了。”
茅坤还真是洞察人情,他把唐毅的心态看了个明明白白。
唐毅属于遇强则强,假使隆庆死死抓着权力不放,和唐毅斗一个昏天黑地,那没的说,唐毅暗中下手,把皇帝干掉都是可以的,反正大明朝的皇帝死得稀里糊涂的也不少。
但偏偏隆庆对他言听计从,什么事情都由着唐毅去做主。
结果唐毅反而心生愧疚,有些不忍,偏偏他又不能不做,就只有想办法补偿一二……
“不是大人让他们上书的,那又会是谁呢?”沈明臣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不解道:“试问朝堂之上,还有能和咱们大人掰手腕的力量吗?”
“有!”
茅坤眯缝着眼睛,十分感叹。
“还是大人看的明白,我也是刚刚想通啊,陛下南巡,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又那么多人要跳出来做文章,他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唐毅这大半年来,连续干了三件大事,全都成功了,可是也得罪了一大批人。
第一条就是废除九边,将绵延二百来年的祖制推翻,看朝廷的架势,还有开疆拓土之意,一改之前的守势,国策扭转,要影响多少人的饭碗?
还有,唐毅增加了科举录取的数量,而且还是成倍增加,东南经济发达,读书人多,参加考试的也多,增加录取人数之后,虽然唐毅已经注意到南北平衡,但是东南的士子依旧占据了最大的份额,优势持续扩大,东南又是心学大本营,现在朝堂之上,高官之中,几乎都奉阳明公为祖师,作为显学的理学一脉,竟然只剩下葛守礼,陈以勤,王国光等寥寥几人,实在是凄惨到了家。
相比前两样,唐毅的银元改革,更加遭狠。传统的士绅地主,除了靠着田租剥夺百姓,敲骨吸髓之外,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高利贷,利滚利,驴打滚儿,一人借了,一辈子也换不完,卖儿卖女,甚至要沦为奴仆,凄凉死去。
大明储蓄银行,压低了贷款利息,同时银元又免除了火耗,士绅地主的高利贷生意做不下去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岂能不报复。
总结起来,就是以理学士人为代表的,变法中受到利益损失的,找个由头,进行反扑。别看都是一群不起眼的小官,可是他们背后有绵延几百年的理学,社会的主流价值还是握在他们手里。
看清楚这一点,大家伙渐渐想通了,让隆庆南巡,其实所谋者大。
东南是变法革新最剧烈,受益也最大的地方,如果借重隆庆的力量,给变法站台,把心学捧到显学的位置,一举扭转强弱之势,为接下来的变法定调子,打基础……
“大人的心思果然深沉啊!”
三大谋士齐声赞叹,唐毅果然厉害。
只是唐毅算计得再精明,也敌不过老天爷,在八月二十,京畿就发生了地震,规模虽然不大,可是通州那里受灾不轻,震坏了几百座房舍。
地震给反对派最好的口实,他们认为这是上天示警,皇帝身为天子,不能轻离九重,一旦南下,必然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