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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能出去。”孙岷佳朝工作人员点点头,对开推开了一扇门,我们连车票都没出示就到了月台,几列火车静静地卧在铁道上,喘着粗气。
我第一个上了火车,车内里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没看到床铺,脚底下迟疑了,担心走错了车厢,孙岷佳看出了我的疑虑,他说我们买的是软卧,随后他走到我前面,一下子就找到了包厢号。
“你经常出差吧?”我问。
“每个月起码要出去两三次。”孙岷佳拉开门,侧身让我先进去,“徐科长看不得我在办公室里闲坐着。”
我刚坐在床铺上,孙岷佳就提着暖瓶出去了,没过多会儿他举着一条热毛巾跑回来了,让我擦擦脸,说车站里不卫生。我有些过意不去,说还是你先用吧,孙岷佳不肯,他说趁现在没人他要把茶沏上。
一杯热茶端过来时,车厢内刚开始上人,我俩坐在车窗两侧,闲聊起来。
“我们今晚就能到吧?”我问。
“七点过五分到站。我已经联系好了,对方会准时接站,酒店房间已经订好了。如果您有兴趣,我可以带您到市区转转。”孙岷佳安排得非常周到。
“真是麻烦你了。”
“别客气。”孙岷佳说,“就算是我一个人去,他们也不会慢待。”
“这家公司是你新开发的经销商吧?”
“上月底刚刚谈成的,他们的规模不算大,但销售渠道的质量很高,我觉得市场能很快做起来。”孙岷佳说。
“我们的产品在一线城市反而销不动。”
“省会城市竞争太过激烈了,庞大的宣传费和推广费把本就不多的利润全吃掉了,其实不光是我们,其他国内品牌的状况也是如此。”孙岷佳边喝茶边说,“我们只能在那里做品牌形象,真正赚钱的市场还在二三级城市,只要我们能耐下心来精耕细作,厂里扭亏为盈指日可待。”
“其他厂家也会跟我们争抢市场吧?”
“目前的竞争并不激烈,二三级市场的运作方式完全不同,没有一年以上的实地摸索是吃不透的,更何况大部分厂家不愿意放下身段做这级别的市场,目前我们的对手只是几个乡镇企业,他们的竞争力并不强大。”
“我记得你上个月提交了一份拓展计划,就是这个思路。”
“是的,我们需要适度地增加投入,以便巩固现有的市场份额。”孙岷佳说,“您放心,上面批下来的资金没有一分钱是浪费的。”
“厂里可支配的资金有限,所以我在你申请的数字上打了一个折扣,徐科长给你解释清楚了吗?”
“他在例会上说了,厂里的难处我能理解。”孙岷佳叫住推小车的列车员,买了一把香蕉,我要付钱,他不肯,抢着把账结了。
我也没客气,掰下一根吃了起来。“你计划几天回来?”我问。
“最多两天。”孙岷佳看着窗外说,“我需要在市场上走一圈,做基础的市场调查,收集各类数据,回去还得给徐科长写详尽的报告。当然,您不用跟我到处乱转,在酒店里等就行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出差就得有个出差的样子。”刚说完,我觉得列车动了一下,我看了看手表,说,“到点了。”
“看来包厢里只有咱俩了。”孙岷佳站起来将车厢门拉上,喧杂声被拒之门外。
广播里放着悠长的萨克斯曲,列车缓缓地动起来,一点点离开我居住的城市,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物,我竟有些伤感,好像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孙岷佳似乎也有同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久久不语。
软卧车厢如图书馆般安静,偶尔走过门口的旅客好像在刻意压低声音。火车渐渐加速,车厢微微晃动,一如催人入眠的摇篮。我换上拖鞋斜靠在床铺上,脑子暂时放松下来。
“马厂长,您和徐科长是同时进厂的师兄弟吧?”列车彻底离开了我们的城市,孙岷佳才缓过神来。
“他是我师兄,应该说我们是患难兄弟。”我转过身子说,“那时候条件不好,我俩在四处漏风的活动房里住了好几年,外面刮大风里面则刮小风,黄土顺着缝隙吹进来,风停后地上的土起码有一厘米厚。那时晚饭是厂里的职工食堂送饭过来,等送到宿舍时基本上饭菜都是凉的,有时菜被冻成冰驼子,还没吃完就得跑厕所。到了最冷的时候根本睡不着觉,被窝里像个冰窖,不瞒你说那会儿我最担心的是被活活冻死。”
孙岷佳脸上有些变色,他在想象我们那时的生活状况。
我继续说道:“更折磨人的其实是夏天,活动房里像个蒸笼,空气闷在里面,感觉用火柴一点就能着火,我们每天出的臭汗足够装满一个可乐瓶子,晚上浑身上下黏糊糊的,像涂了一层胶水,可又没处洗澡,只能强忍着,这一忍可就是一夜,太阳都出来了,你还没闭眼呢。”
“更要命的是宿舍旁边是一片野草地,成百上千只毒蚊子每天都在我们那里过夜,嗡嗡地在耳边响个不停,那时候也没有驱蚊器,赶又赶不走,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躺在床上让它们吸血,吸够了它们自然会飞走,第二天早晨数一数,身上有几十个包算是幸运的。”我苦笑着说。
孙岷佳木木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就是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当初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记得我俩每天都在相互鼓劲,生怕半途而废。”回忆起陈年往事,想到我和徐强志的患难真情,心里不免泛起一阵酸楚。
“徐科长从来没向我提起过这段往事。”孙岷佳说。
“最艰难的经历谁也不愿再提起。”我喝了口热茶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出来。”
“我们这批职工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没错。”我感慨道,“我们那时的学徒工什么活儿都得干,每天早晨给师傅打热水沏茶,然后扫地、擦机床及准备工具,中午为师傅打饭、洗饭盒,下班还要把他们的皮鞋擦一遍,周末还要轮流打扫厕所,工作上稍微有些纰漏,师傅们随口就骂,甚至还会打人,工作一天挨上几下算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徐科长也挨过打吗?”
“当然,谁都逃不过,不过他在我们那批学员中算是聪明的,挨揍的次数也算是最少的。”我笑着说,“那时候我们身上都是红肿块,周末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家,生怕父母发现。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挨了打还不敢说出来。”
“难道老厂长不知道吗?”
“十年前厂里经济效益在国内都能排上名次,我们每天都在加班加点,他哪有精力关注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学徒工。”我说,“你是没赶上,那时候提货的车在院外排长队,托人走后门的每天走在厂房里穿梭,贼眉鼠眼的,遇到谁都想递根烟,就算是碰到我们这些学徒工也是客客气气的。”
“现在的情况可完全不同了,我们遇到卖货的人马上得毕恭毕敬地递上烟去,尤其是地级市,如果你的烟不够档次,人家马上就甩脸子,连掩饰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孙岷佳唉声叹气地说。
“是啊,买卖双方的角色彻底改变了。”我的心情也随着话题沉重起来,“不过这纯属正常,国家的经济实力上来了,必然会供大于求,竞争加剧后,肯定会出现优胜劣汰的现象,十年前的产销盛况将一去不复返。”
包厢门被拉开了,列车员推着冒热气的餐车停在门口,问我们需不需要用餐,孙岷佳走过去拿起一盒看了看,有鸡腿和蔬菜,十五元一盒,外加一碗蛋花汤。他征求我的意见,我说还是去餐车吧,想吃什么可以自己点。
餐车就在软卧车厢旁边,里面没什么人,几个服务员正坐在一起聊天消磨时光。桌布油腻腻的,看上去有些倒胃口,我把餐布和假花都撤掉了,这样才像吃饭的样子。
我们点了四个菜,在孙岷佳的建议下要了两瓶啤酒。餐车上的食品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份量上都下降了一个档次,怪不得午饭时分只有我们两个食客,这里的生意和三七四厂殊途同归,一派迟暮的景象。
我和孙岷佳碰了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头一次与他相对而坐,感觉很舒服,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孙岷佳酒喝得很快,转眼间一瓶啤酒已经见底了,我向服务员挥了挥手,替他又要了一瓶。
“干业务出身,酒量不大不行。”服务员送来了酒,孙岷佳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就因为徐强志酒量大,老厂长才把他调进业务科。”我说,“你尽管喝吧,一会儿回包厢睡觉,耽误不了正事。”
孙岷佳松弛地笑起来,说:“不瞒您说,刚听徐科长说要跟您一起出差,我心里还紧张呢。”
“有啥紧张的,我可不是当年那帮残忍寡情的师傅。”我说。
我俩同时笑起来,最后的隔膜融化了。
“我听说厂里的领导层要调整,是不是真的?”孙岷佳随口问道。
“好像有这回事,不过要等到老厂长退休以后。”我并没问孙岷佳消息的来源,也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他。
“如果调整我就辞职不干了。”
“领导班子调整与业务科没直接的关系,基本的销售政策应该不会改变的。”我有些纳闷他为什么要辞职。
“我就是看不惯国营厂的这点事,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相互勾心斗角上了,实在没意思。”孙岷佳说,“上次派下来那个干部,放着正事不干先拉拢人心,要不是徐科长给他骂走了,现在业务科还不知变成啥样呢。”
我记得他说的事情,徐强志得罪了上面的领导,差点被免职,老厂长和我奔波于不同的部门,经过苦苦协商,最后一刻才把矛盾化解掉。老厂长曾经说过,如果不能使徐强志免责,他就打算提前退休了。自那以后,我对工厂有了新的看法,不再有年轻时的那份单纯和热情了。
经过那件事的考验后,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友情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仿佛成了真正的一家人。现在想来,美好的时光太过短暂了,像流星一样,虽然能照耀夜空,但只有短短的一瞬。
“离职?”我收回紊乱的思绪,问他,“你打算去哪干呀?”
“您是徐科长的兄弟,我也就不瞒您了。”孙岷佳说,“有好几家大型企业请我去任业务经理,我跟徐科长说了,他不放我走。”
“我觉得他做的没错,假如我是业务科长,同样也不放你走。”我干脆地回答说,“培养出一个人才不容易,怎么可能轻易放走。”
孙岷佳显然不清楚我与徐强志现在的微妙关系。
“我当然也不愿意走,毕竟各方面都熟悉了。”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似乎很高兴,脸上挂着笑意,“这两年我把整个华北地区都摸清了,只要咱们厂能提供一定力度的广宣支持,扩大市场占有率指日可待。”
聊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徐强志的高明之处,他早猜透了老厂长派我外出的意图,所以他让一名能力出众并且动过离职念头的职员陪我出差,其真实意图不言自明,似乎每一步都被他设计好了,但看上去又十分随意。
为了证实我的推断,我故意问道:“你出差的时间调整过吗?”
“原本计划是两天前走,火车票都买好了。”
“为什么推迟了?”我追问道。
“徐科长知道您要出差后,就让我把票退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猜得没错。
“真是奇怪。”
“奇怪什么?”
孙岷佳说:“徐科长说你在火车上肯定会问我出差时间的问题。”
我心里一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