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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顾拾的双眼适应黑暗之后,便见到坐在他身边的是个戎装佩剑的男子,对面还坐了几人,衣着朴素,但手中俱持着刀枪。他垂下眼帘默默回忆,自己并不是倒在随意一条路边的,自己好像是倒在南宫的宫城外……若如此,则这些人很可能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或许就是宫中的禁卫也说不定。
他们为什么要逃?
顾拾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觉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他只能指着喉咙朝这些人示意了一下,后者却给了他一只水囊。
他解开水囊咕嘟嘟地喝了下去,便听那个看起来是领头的戎装男子道:“这位兄弟,实不相瞒,我们是要去北地投军的。眼下雒阳成了柳家的孤城,江南被柳岑折腾得不成样子,我们总不相信……不过听闻北地的关将军和袁先生治军严明,又有鲜卑相助……”他顿了顿,“我们本没想到你昏迷了这么久,待会到了地界,可能便照料不了你了,这里还有一些盘缠和吃食,兄弟便拿去用吧。”
顾拾沉静着,水囊被他攥在手里。戎装男子又道:“兄弟如不放心……”
顾拾突然开了口,嗓音低哑地说了三个字。男子怔了怔,没有听清楚,倾身过来,听见他重复道:“……我也去。”
男子不由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几眼,半个月来,他们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只觉他是个荏弱无害的年轻公子罢了;待得顾拾醒来,那双眼睛却锐利而深沉,透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淡之色。
“那可是军营。”男子踌躇道,“袁先生已于前日起兵讨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让你入伍……”
顾拾抬起眼,终于有了力气微微地一笑,声音于坚定中透出一丝急迫:“我要见袁琴。”
***
八月,北方五郡联兵而起,奉主将袁琴号令,分兵齐进,讨伐雒阳。
入主雒阳之后,柳岑发现自己却是入了别人的彀中:雒阳除了披着一身所谓的都城王气以外,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自从渡过长江,他便直奔雒阳从不停留,以至于长江以北只剩雒阳一座城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便连原属于他的江南也因路途遥远而顾不过来了。
每日都有将领和大臣逃跑,有的甚至是投靠了北地。
柳岑怒气冲冲地直入章德殿时,阮寄正抱着孩子一边翻书一边哼着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顾雒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温柔的曲子笑眯了眼,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好像还要给她打节拍似的。柳岑站在帘外,心里的怒气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惨淡。
这明明是一首悲惨至极的战场哀歌,小孩子根本不会明白。
忽然孩子的动作停住了。阮寄感觉到什么,侧首看去,便见到了柳岑。
她又收回了目光,只是不再唱歌了。
柳岑走了出来,低声道:“阿寄。”
她不说话。
“我知道你已不是哑巴了,阿寄。”他涩涩地笑了一下。
半晌没有人回应,他只得又说了下去:“袁琴起兵了,你知道吗?明明是关泷的军队……不,应该说,是顾拾的军队吧?也不知袁琴如何使唤得动……”
阮寄的神色变了。他知道她在认真地听着,于是在她书案对面坐了下来,续道:“这个袁琴我也见过,他不是从不肯做出头鸟的么?如今他怎么敢扯旗造反?”
阮寄道:“人是会变的。”
“是啊。”柳岑盯着她的表情,“当初顾拾引诱我攻打南宫,解救了东城和北城的百姓,我还道他是条汉子,十分地佩服他。可如今看北地这情势,我又不由得怀疑他了。
“他若当真要解救百姓,为何还要留着北地的军队?为何不索性让关泷他们全都向我投降?更不要提还有虎视眈眈的鲜卑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他已经死了。”阮寄打断了他的话,“死了的人,想不了那么多。”
她的容色看去是那么平静,眸光如沉着的深海,全然探不见底。她就这样说了出来,明明知道说出口便再不能更改了,明明知道说出口便是最悲哀的妥协,可她仍然说了。
他已经死了。
柳岑看着她,清淡地一笑,“你终于想通了?”
阮寄低下头,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想通或想不通,从来没有分别。人生从来没有给过她其他的选择。
柳岑凝望着她,手撑着书案倾身过来,她不由得往后退缩了一下。他的气息倾吐在她额发间,声音低得有些暧昧:“我们成亲吧,阿寄,我会对你好的,比顾拾更好——早在五年前,我就该这样同你说了。”
那双曾是温柔的眼眸也变得深黑如渊,与恨意别无二致的爱在那深渊底里纠缠着堕落了下去。
☆、第69章
柳岑决定将御极大典与自己的婚典一同操办; 在登基为帝的同时封阮寄为皇后。
这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朝堂上剩下的臣僚已然寥寥; 通晓礼典的官员都不知去向; 柳岑的脾气又一日比一日地乖戾——
曾有一位将军犯颜直谏,说为今之计,只有出城去主动迎击五郡兵马; 而不是龟缩城中,却被柳岑拖下去以军法斩杀。
于是便没有人再说话了。
柳岑有时还会到章德殿里来,特意地问阮寄:“当初阮太傅不是治《礼》的名家?你我二人的婚礼,便由你来定夺如何?”
阮寄抱着孩子抬起头——她没有一刻敢让顾雒离开自己的怀抱——看了他一眼。
她愈来愈少说话; 而那双眼睛愈来愈清冷。
很久以前,她也曾对柳岑抱有一些感情:感激; 欣赏; 信任; 亲近……虽然那些都不是爱; 但现在; 便连那些也都不剩下了。
很久以前; 柳岑曾希望自己可以读懂她的表情。他知道顾拾可以; 毕竟在长年累月的光阴里; 顾拾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内心纯粹得只能装下这一个女人。柳岑便想; 若是自己可以读懂她的表情,那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现在他终于可以了。
她的表情原来是那么简单的。即使她不说话,他也能看明白; 她厌恶他。
在那厌恶之中,竟还掺杂了一丝痛苦的怜悯。
他想这就够了。虽然他憎恨被怜悯,但他毕竟看出来了她的痛苦。如果自己能让她感到那么一点点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那——那他自己万劫不复,也值了。
若换了是顾拾,或许便连这一点点的痛苦也不会给她承受吧?
柳岑冷笑。他倚着窗栊俯过身躯,看了一眼阮寄正在抄写的东西,见正是《礼经》,不由得笑出声:“其实乱世之中,礼有何用?满朝文武都晓得你不该嫁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我过去就是太拘泥这些,才会让顾拾钻了空子。”
他经常在她面前提起顾拾,期待着这样就能在她眼中看见刹那的痛楚。起初的时候她确实会微微一惊,像只突然遭遇了暴风雨的鸟儿般无措,而现在她的眼底却连一点波澜也不会兴起了。
阮寄不言,静静地抄写下一句:“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以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
忽然她的笔尖颤了一颤,墨汁晕染开来,将最后那个“昏”字糊成了一团。柳岑微微眯了眼注视她的神情,她却转过了脸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可以嫁给你。”
柳岑漠然。
“但我要堂堂正正地,从南宫正门进门。”她慢慢地道,“你也一样,你既要御极为帝,便不能随便在北宫登基。”
柳岑看着她道:“你明知道南宫已全被烧毁了。”
“那又怎样?”阮寄竟是挑衅地一笑,“你都要做皇帝了,区区一座南宫,你都修不出来么?”
***
夏末秋初之际,南宫开始动工。按照阮寄的意思,却非殿比原先更扩修了一倍,其他劫火之余的宫室全都要翻新一过,便连草木都要重新栽种上。
雒阳城内百姓都被征调来做这力役,木材、铜铁、石料则从南方迢迢转输而来。柳岑本没想到修一座南宫会如此费事,人手不够时甚至不得不抽调军队兵员,过了一个月后见却非殿初具雏形,便下令先集中人力只修却非殿。
十月,袁琴的军队抵达河南。而柳岑也终于下诏,宣告将于明年正月登基。
济阴城外的山冈上,密密麻麻的军帐漫山遍野,旌旗之间有两个人在一前一后地踱步。
袁琴走在前,顾拾走在后。
“柳岑忙于准备登基,还要大修南宫,倒是给了我们时间。”袁琴负手在后,漫漫然道。
顾拾道:“他毕竟已是雒阳的主人了。”
“柳岑的那封诏书,你看过了吗?”袁琴看了他一眼。
“没有。”
“他其实不止提到了登基这件事。”袁琴道,“在诏书中他还说了,立阮寄为皇后。”
顾拾猝然抬起眼,和袁琴的目光相撞;他又立刻低下了头去。
在这里,他只是袁琴的部属而已。
袁琴抬手抚过旗杆,笑了笑,“你说柳岑为何要急着入雒阳?他若是先安心将北方踏遍,兴许我们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我……不知道。”顾拾低声道。
“你知道的。”袁琴道,“你知道他恨你。不过……毕竟权力就在眼前了,谁会放弃不要?当初柳岑入城,万民欢呼,还都以为这乱世可以结束了呢。”
顾拾没有说话。
“若是将这些人,”袁琴望向山陵间这一片整肃的营地,“都交给你,你会不会带着他们去投降?”
顾拾苦笑一下,“交给我吗?我可不知如何统率三军。”
“投降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袁琴却径自说了下去,“你用这一招救了雒阳的百姓,我很敬佩。可这一招,是救不了全天下的。”
“那只是下下之策。”顾拾淡淡地道,“若是可以,我只想带着阿寄逃走,再也不管这些事情的。”
“那你还应该感谢钟屿了?”袁琴笑了笑,“如不是他一家子胆小怕死,让柳岑过了长江,你便早已灭了柳岑和钟嶙,皇位稳如金汤了。”
两人在山冈上停住了脚步。秋风猎猎,大旗招展,旗上一个“袁”字如龙腾凤舞。更往前看,是山岭绵延,平畴沃野,河流蜿蜒而过,间杂着数座城池。
袁琴的声音缓缓地低了下去,“若果然如此,或许我也早已在南方隐居了下来,带着……”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从重逢时起,顾拾便没有再问过他那位林夫人的事情;而袁琴直至今日,也未曾提起过阮寄。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顾拾被人叫走,片刻后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坛酒和两只小杯。
袁琴看了一眼,“军中不可饮酒。”
顾拾道:“这是离别酒。”
“什么意思?”袁琴皱眉。
顾拾在草地上径自坐了下来,拔开酒坛塞子,抬起头朝他微笑:“袁先生,你说这么多,不就是劝我与你同心协力,攻下雒阳?”
袁琴一怔。
“我早已知道挣扎是无用的了。”顾拾笑道,“可不到最后一刻,我总还是不甘心啊,袁先生。”
“我护住了雒阳全城的百姓,却唯独丢掉了我的妻儿。钟嶙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