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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临川城,大通绣坊。
叶凤歌到了临川就直奔大通绣庄,赖进绣庄后院的客厢内蒙头睡,只有饿醒时才会摸到厨房寻些吃的填肚。
她有想不通的事时,便总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过几日就像没事人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睡到第四日午后,她才迷瞪着睡木了的脸,游魂似地从后院飘到中庭。
中庭花园旁的空地上,绣工们正围成一圈。
有人眼尖瞥见叶凤歌出来,扭头招呼,“叶姑娘可算起了,咱们都怕你睡晕了去。”
叶凤歌两手按住自己发僵的脸,和气笑应,“见笑见笑,打扰打扰。”
她这几年替绣坊画图样,在这里自是常来常往,偶尔需在临川停留过夜,便此处借住客厢落脚,与绣工们自是相熟了。
“我倒没怕她睡晕,”男子嘲笑的嗓音从绣工们中间直奔叶凤歌而来,“就怕她一醒来就胡吃海塞那架势。”
绣工们相继散开些,当中是一幅被撑在大绣绷子上的嫁衣绣样,有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儿低头飞针走线。
叶凤歌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边走边道,“邝达啊邝达,给你起这名儿的人显然是希望你为人‘旷达’,哪知事与愿违,你偏就是个刻薄又小气的讨厌鬼。”
邝达将手中的针往绷子上一搁,对绣工们道,“金线描边时走针一定要快,针脚密实连贯才好看。”
“是,师匠。”
待绣工们继续忙活那件嫁衣,邝达才站起身抖抖衣摆褶皱,满脸嫌弃地迎向叶凤歌。
“我还当你打算在我那被窝里长眠了。”
叶凤歌眉头紧皱啐道,“呸!你才长眠!什么叫‘你那被窝’?我睡的是客厢,跟你那主院隔着八丈远,再胡说八道我拿针戳你。”
“绣坊,我的;客厢,我的;客厢里的被窝,自然也是我的,”邝达不屑地睨她一眼,“连这里的每根针都是我的。就问你在嚣张个什么劲儿?”
叶凤歌撇了撇嘴,抱拳敷衍,“多谢师兄仗义。”
两人同是妙逢时门下弟子,不过邝达已久不碰岐黄,开了这绣坊凭精湛的绣功吃饭,既是东家,也是师匠。
“你师兄的仗义是有限度的,这几日的饭钱你可得给我,”邝达横她一眼,与她并肩向外行去,“怎么就那么能吃?做了十辈子饿死鬼是怎么的?”
看着细细瘦瘦的秀气姑娘,也不知吃那么多东西都长哪儿去了,简直不讲道理。
叶凤歌大笑,“你那小猫崽子似的食量,大约就是做了十辈子撑死鬼,啧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前厅的游廊下。
“你还有脸‘啧啧’?”邝达抬手一掌削向她的后脑勺,却被她敏捷地躲过了,“赶紧去书坊将事情办好,拿了钱买好东西早些滚回桐山去,养不起你。”
“你都问我要饭钱了,怎么又好意思提养不养的话?脸大。”
叶凤歌先冲他嘲讽一笑,又抱着柱子唉声叹气,“书坊掌柜说我画片儿里的人都穿衣裳了,跟那册话本子的内容似乎不合,要再斟酌一下用不用。若不行,我还得回去给画不穿衣裳的……”
书坊那桩活还是邝达介绍给叶凤歌的,但邝达将叶她引荐给书坊东家后,就没再过问个中详情,自不知是给什么书画图。
此刻听了叶凤歌的话,他当即横眉冷对地训道,“叶凤歌,你是快穷死了还是怎么的?什么活儿都敢接?!”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话本子!
叶凤歌双手抱柱,额头在柱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嗑着,笑得皮厚兮兮,“你我怎么说都算是医家弟子,谁还没见过没穿衣裳的人是怎么的?大惊小怪。”
“算了,反正你不归我管,随你想怎么浪就怎么浪。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纪……”
“什么年纪?你够胆再说一遍?”叶凤歌捏紧了拳头。
邝达白了她一眼,对她的威胁视而不见,“不过我可提醒你,要怎么浪都只能在外头。人家傅五公子终究是求诊的病人,你虽是侍药,却也该有医德,万不能对他胡来,否则师父铁定打断你狗腿。”
叶凤歌巴巴儿从桐山躲到临川来清静这几日,就是不想谈傅凛的事,这邝达十分不贴心,哪壶不开提哪壶,给她气得个面红耳赤。
“你才没医德呢!你才对求诊的病人胡来呢!你才要被打断狗腿呢!死邝达,看我不吃穷你。”
气哄哄地说着,转身就要往厨房走。
邝达赶忙拉住她,变脸赔笑,“师妹且息了雷霆之怒。你不是要买东西么?我亲自陪你出去一样样挑,钱也先给你垫上,如何?”
他真的很不想再让叶凤歌进他家厨房了,蝗虫过境似的。
“你就是想早些打发我回桐山去吧?”叶凤歌冷哼着睨他一眼,“成交。”
虽她躲了这三、四天,仍是满脑门子糊涂官司没想明白,可终究还是不放心傅凛的。
早一日回去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叶凤歌:我没跑,只是找个地方拷问自己的良心和医德。毕竟面对自己亲自浇灌长大的小白菜,下口之前,总不免有一段复杂的心路历程……
第十八章
临川城是临州的州府所在,两百多年前这里还是与宿敌邻国北狄对峙的边境前线,常年被战火兵祸所扰,民生凋敝、百业荒废。
显隆朝时,封藩于此的昭王夫妇将受封共六城统为临州,新建临川城做州府,整吏治、开官学、振百业,又经数年苦战使北狄称臣归附大缙,解决了困扰边境的外患,才使得此地民生重现生机。
之后又经两百多年的变迁,临州已成为西北边境上的繁华重地,货通南北、人潮如织,比中原最富庶的原州、翊州都不逊色。
这几年叶凤歌出入临川城的次数不少,偶尔也会到坊市转转,倒也算是熟门熟路。只是她习惯了桐山的清静,任她来过临川多少回,依然忍不住要对这里人头攒动的景象啧啧舌。
“从早到晚都这样多人,大家都不用做事的吗?”叶凤歌侧身让过迎面而来的一挫人后,小声嘀咕道。
邝达随口笑道:“每年这时不都这样?各家开始采买越冬需用的物品,大户人家更是提前筹办年节时的东西,许多外地商贩逐利而来,城中的人自然就比平常更多。”
叶凤歌点点头,东张西望地往前走着。
“我说,你在桐山也是这么不稳重的德行?”邝达嫌弃地皱着眉,朝边上挪了两步,离她远些。
“我怎么不稳……”叶凤歌顺着他嫌弃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顿时尴尬地笑了。
她手上拿了个沾在小木棍上的糖画小老虎,已经被啃食了小半,边沿处开始有融化的糖汁正要滴落。
叶凤歌赶忙“嘎嘣”几口将剩下半只糖画小老虎嚼了,又抽出随身的丝帕按在唇上,这才边走边回话。
“我在桐山可稳重了,毕竟宅子里除了几个大叔大娘之外,”叶凤歌干笑,“我算最年长的。”
她并非临州人,在本地没有长辈亲朋,也就是在邝达这个师兄面前才好意思松些性子,像个不着调的小姑娘。
邝达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那宅子里,如今仍旧只留年纪小些的人做事?”
虽说叶凤歌这几年常来大通绣坊走动,但与邝达见面时甚少详谈傅凛的事情,因此邝达对桐山那宅子中的事所知甚少。
“比前几年好许多了。”叶凤歌淡垂眼帘,勾唇笑笑,显然不想说太细。
旁人看着如今的傅凛,似乎除了寒症未愈、身子弱些之外,并无其他异常,连傅凛自己似乎都这么以为。
可叶凤歌比谁都清楚,傅凛如今最严重的病症并非先天的寒症,而是心病。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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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凛刚被送到桐山时,很少主动出北院寝房的门。
一是因那时他身上的寒症确实严重,稍稍受点风就容易发病。
还有另一个旁人没察觉、其实却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深恐踏出房门会有杀身之祸,唯那间有机关的寝房才让他觉得安全。
哪怕最初那里头的机关简陋粗糙,没有太大杀伤力;哪怕他年幼力弱、病体虚浮——
只要手指还能触动机关,他至少可以虚张声势,假装有自保之力。
后来他的寒症渐有好转,傅家又请了西席裴先生去教他读书,他每日必须去书楼听教,这才慢慢习惯了走出寝房。
但从那时起,宅子里的人,尤其是留在北院做事的,只要到了十六岁成年,傅凛多半就会找茬让宿大娘将人另行安排去处。
一开始叶凤歌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从旁观察近一年后,她才恍然大悟——
并不是每个人满了十六岁都会被遣出北院。
被遣走的,通常都是身形高大或偏壮硕的人。
她也曾奇怪,为何傅凛不怕比他年长的自己,也不怕那个道理上更能给他造成胁迫的闵肃。
直到有一年妙逢时到桐山替傅凛诊脉后,叶凤歌私下找师父请教,才解开了这个疑惑。
因为叶凤歌从小身形纤瘦,面相又亲和秀气,不易给人压迫感;而闵肃受命成为傅凛的护卫后,多是藏在暗处,只在傅凛有吩咐时才现身,又只听他一人的命令,所以他才不怕的。
被邝达无意间的问题勾出心中暗疼,叶凤歌眼中浮起柔软水色。
当年若不是老太君及时将傅凛送去桐山,他大约根本没法像寻常人那样生活。
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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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达不知叶凤歌心中的千回百转,又道,“你这几日窝在我绣坊,是在躲傅五公子?”
“胡说八道,他又不是凶神恶煞,我躲他做什么?”叶凤歌随口道,“我就是遇着点小事,脑子乱,找个地方闷头想想。”
“你那叫闷头睡睡,也不知能想出什么来,”邝达鄙视地笑哼一声,“我还以为是傅五公子做了什么吓着你了。”
见叶凤歌诧异地望向自己,邝达解释道,“虽傅五公子甚少露面,可临州各地不少通过裴沥文与他交过手的商户都说,听闻傅五公子病体娇弱,却不想是个行事手段偏激狠辣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跟着人云亦云。傅凛他,很好的。”叶凤歌红着冷眼横他一记,心中有许多对傅凛的维护,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好忿忿指了指临街某间首饰铺子,“进去看看。”
邝达笑笑,顺着她的意换了话题,“这间铺子里的东西都死贵,就你那点积蓄,在这里买了首饰后,怕就买不起别的什么了。”
虽这么说着,两人还是前后脚进了店门。
“你管我还买不买别的?又不是白花你钱,我会如数还你的,”叶凤歌随手拿起一个镶玉的精铁护腕,仔细端详起来,“再不济,我过后白给你画几张绣样图抵债。”
柜台后走过来一位跑堂模样的姑娘,笑吟吟道,“二位好眼力,这精铁护腕是才从宜州送过来的,工艺讲究,又是极好的防具,好看又实用呢。”
邝达笑着指了指叶凤歌,示意她才是真正的买主,自己只是陪客。
跑堂姑娘心领神会,便只看着叶凤歌,“这是男子的尺寸,若姑娘是自用,那就略宽大了些,戴不稳当。”
叶凤歌摇了摇头,回她一笑,“我送人的。”
入冬后傅凛的生辰就近了,她这趟来本也打算要挑一样礼物给他的。
还没等跑堂姑娘再说话,叶凤歌眼前一亮,几步走到对面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