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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出话来,看着他脸上的汗,轻轻的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给他擦拭。
我这个举动,就已经不再阻止他了,裴元修微笑着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无意中知道了我的身世,知道了我这个被世人奉为国之根本,朝中大臣竞相奉承的太子,竟然不是皇族之子,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竟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即使是普通人,知道自己相处几十年的父亲居然不是亲生的,都会感觉晴天霹雳一般,而他,他的身份如此特殊,这个真相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真相,更是重大的打击。
若是心性稍微有些软弱的人,也许真的会如他所说,熬不过去。
可他——
裴元修望着那一盏烛火,慢慢说道:“那个时候,我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好像天塌地陷一样,周围过往的人,他们对着我请安,对我恭顺,甚至对我笑,都会让我感到恐惧。不是恐惧他们,而是恐惧,一旦真相被揭露,这些人的谄媚,都会立刻变成讽刺;他们的恭顺,都会变成伤害;他们,也不会再有人对我笑……”
“……”
“我的一切,都会消失掉。”
“……”
“那一天,我就像一个幽魂,找不到自己的归处,只能漫无目的在宫里乱走,可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对我行礼,对我奉承,我却越来越害怕,甚至连看到一个人影都会怕。”
“……”
“我不怕他们存在,我是怕他们会离开。”
“……”
“所以,我几乎是仓惶的逃窜,避开所有的人。”
“……”
“然后,我走到了一条很安静的小路上。”
他说到这句话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受伤之后原本气息就弱,还是因为回忆里那份温柔,他的声音也轻了起来,如梦如幻一般——
“那条小路很窄,两边都是茂密的竹子,把整条路都遮蔽起来,我一个人走在里面的时候,好像那条小路也终于把我跟别的所有人隔开了,让我觉得有了那么一刻的安静。
然后,我听到有人在念词。
雅意浯亭宽碧,何心禁路宽华。芝兰玉树侍臣家。一段洛滨图画。
庆事两年亲见,今年福寿堪夸。更从头上人添些。却是八千岁也。
你一定想不到,我满心的彷徨,满心的无措,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后,就完全消失了。
我跟着那个声音慢慢的往前走,就看到了内藏阁,大门还虚掩着,竹叶的影子落在门上,晃晃悠悠的,随着那个声音起伏一样。等我推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坐在窗边,拿着一卷书,在笑。
她的皮肤很白,白皙得像一整块羊脂玉,没有一丝瑕疵;她坐在窗口,阳光正好照在她的额头上,又清朗,又耀眼;她不仅端庄,还很干净,没有任何妆容,不施胭脂,不扫蛾眉,可她的眉眼很清秀,那双眼睛尤其美,好像一汪春水,又好像有满天的星斗都融化在里面,比照在脸上的阳光都更亮,更灵动;她的睫毛又长,又翘,当她低头看书的时候,那睫毛就像是一只栖息的鸟,但当她抬起头看着外面的阳光时,那只鸟就好像要腾起飞翔一样。
而且,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整个皇城几乎已经绝迹的干净……
和智慧。
然后,我就走了进去。
她一看到我出现,倒是吓了一跳,那双眼睛,就像我在围场里曾经差一点射杀的那头小鹿,又干净,又无辜,因为我突然闯入充满了惊恐。当初,我没有射那头鹿,而她——我在那一刻就好像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要伤害她。
而且,我发现她的仪态很好,虽然行的是宫女的礼,却不卑不亢,比起那些王公大臣的女儿,都更端庄。
我问她找一本生僻的古籍,其实,我只是想在内藏阁多呆一会儿,多看她几眼,多跟她说几句话,没想到她很快就找到了,我才发现她把内藏阁所有的古籍都按照年历编册,整理得清清楚楚,这是皇家书苑一直想做,但一直无暇去做的事,没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就做成了。
而她拿着那本书去入册的时候,虽然她藏起了平时用废的那些纸,但我还是看到了,上面留着她的字迹,是一笔好灵飞经。
我才知道,在内藏阁,藏着一个稀世珍宝。
那个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睛已经没有办法从她的脸上移开了。
也许,那个女孩子并不是绝顶的美人,我也真的见过不少倾国绝色,她比起她们来,的确逊色,或者说,淡了很多。
可是,不管你相不相信,在见过淡淡的风景之后,我就看不到别的浓墨重彩了。
乍见莲花,方知牡丹非为美,贵耳。”
他说完这句话,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几乎已经听得惊呆了的我,吃力的抬起手来,用掌心摩挲着我已经被泪水****了的脸颊,眼中是近乎痴迷的光芒,轻轻一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一样。”
又是一阵滚烫的眼泪涌落下来,顿时沾湿了他的手掌。
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可能,还没变?
这么多年了,我经历的那些,又怎么可能还和当初那个在内藏阁里,对自己的人生、未来,一切都充满期盼的女孩子一样,我这半生的情殇,斑斑累累,又怎么可能还和那个剔透玲珑的心境一样?
我哽咽着道:“我不一样了。我早就,不一样了。”
裴元修没有说话,只是仍旧眼角弯弯的看着我,眼睛里是充满暖意的笑容,他说道:“后来,我经常去看你。”
“……”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的道:“可我——”
“对,你不知道。”
“……”
“我看着你的时候,你从来都不知道。”
“……”
“所以,我知道你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上,有一个浅浅的笑涡;我听过你讲故事,你给那个瑜儿讲一鸣惊人,讲破釜沉舟,讲负荆请罪的故事,我都听过;我知道,你喜欢李白的诗,又深谙隐灵教外放灵子的社稷制衡之道,虽然你说的,那个瑜儿完全就听不懂……也许,正是因为听不懂,你才会对她说;我还知道,你平时很节俭,得到的赏赐,每月的月俸你都存起来,几乎不用钱,但你却会花钱去照顾被关在冷宫里的一个朋友。”
“……”
“我更知道……”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的说道:“你不想攀龙附凤,不想跟我们任何一个皇子扯上关系,你只想安安静静的渡过在宫里的几年,然后出宫,去过只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
他每说一个字,我的脸色就白一分,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的脸色已经苍白了。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甚至连瑜儿经常说那些来羞我的话,连我心里所想,曾经无意中对瑜儿透露的话,他也都知道。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以为的自己的人生,原来也有别人的足迹。
只是他一直在我的身后,静静的守候着,所以他的足迹,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的目光,我从来没有珍视……
“青婴。”
他叫了我的名字,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了一些,我几乎不敢,又不能不抬起头去对上他的目光,那深黑的眸子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望着我,一字一字的道:
“我一直深爱着你。”
☆、756。第756章 你愿不愿意,试着爱上我?
我一直深爱着你。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仿佛也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定定的望着我,好像要将我的人,将我的灵魂,甚至连影子,都烙进他的眼中,他的心里,一辈子都不再放开。
而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早就知道,他对我的感情,也曾经在夺嫡大战之前,就听到过他的心意,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直白的表白。
每一个字,都重重的落在了我的心上,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甚至从不敢去想,我竟会得到这个男子一世的深情。
想到这里,一股心酸和愧疚涌上心头,是为他这些年来白白的相思,也是为我这些年来的一无所知,我哽咽着道:“裴元修,你不要说了……我,我不配,我不配。”
一边说着,我一边轻轻的将手腕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但立刻感觉到他一用力,又抓住了我。
原本要挣脱他的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现在我反倒不敢,生怕我挣脱他,万一他再用力抓住我,碰到胸口的伤,那就不可救药了。这样一来,我只能不再动弹,就听到他慢慢的说道:“我不想听你说配不配,我只想听你说,愿不愿意。”
我一愣,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他。
愿不愿意?
愿意什么?
他的目光定定的看着我,道:“青婴,我从来不想强迫你,可我也知道,如果不强迫你,你不会愿意到我们这些皇子任何一个人的身边。所以现在,我想跟你打个赌。”
“打赌?打什么赌?”
“如果今天,我活不下来,自然是人死如灯灭,这天下如何,江南如何,甚至——你如何,都已经是我再也无法看到,也无法去关心的。”
“……”
“如果,我可以活下来,青婴,”他抓着我手腕的手又用了点力:“你嫁给我,好吗?”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好像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震得我失去了反应。
他说什么?
他要我,嫁给他?!
不,不行!
我下意识的想要摇头,可一对上那双眼睛,虽然他全身都因为失血而冰凉了,可他的眼神,却炙热得好像燃烧着火焰。
一时间,所有拒绝的话,都哽在了喉咙口,想要摇头的动作,也僵了下来。
我……不忍心。
因为我知道了,那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十几年来没有放弃,即使在我嫁为人妇,失去记忆,将他完全忘记,甚至可能因为失忆而伤害了他,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样的执着,让我如何忍心去拒绝?
更何况,他毕竟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
但,我更清楚的是,我不能因为这些事,就答应嫁给他!
我沉默了很久,轻轻的说道:“可是我,我——”
“我知道,”他抢过我的话头,道:“你不想对不起我。”
“……”
“你不想在享受我给你的特权,在我爱了你那么久之后,还要欺骗我。”
“……”
“因为——你不爱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很平静,可我分明看到他胸口的那一点寒光剧烈的震动了几下,啥时间他的呼吸都局促了起来,眉头拧紧,好像在强忍着莫大的痛楚。
看到这样的他,我的心好像也被一根烧红了的尖针狠狠的刺中,带来一阵几乎窒息的痛楚。
和愧疚。
是的,不管他多爱我,为我承受了多少年刻骨的相思,不管他是如何救走了离儿,又经历了多少艰辛将离儿养大,可我终究,并不爱他,我的感情不能答应自己嫁给一个完全不爱的人,理智也不能允许我用自己的婚嫁去报恩。
所以,注定要让他失望。
这一刻,我甚至有些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爱上他,为什么要坚持那些见鬼的原则,为什么就不可以骗一骗他,嫁给他?哪怕在江南的时候答应,让他可以免受这些痛苦,就算现在,答应了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