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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同治之意(中)
自有司来问过几次之后,肃顺便知不妙,空屋三个人独处,一筹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挨过十月初九登极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这几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因为如此,紧张得失去常态,偶有响动,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间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处奔窜,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当时,才和衣卧倒打一个盹。
当载龄来时,他正在倚壁假寐,听见锁钥声响,一惊而醒,睁大了眼,又惊又喜地问说:“鹤峰,你来干什么?”
载龄由署理礼部侍郎,调为刑部侍郎,是肃顺被捕以后的事,所以他有此一问,载龄也不说破,只叫一声:“六叔!”又对着端华载垣行礼,“给两位王爷请安。”
载龄也是宗室,比肃顺小一辈,所以称他“六叔”。这原是极平常的事,而在穷途末路,生死一发之际的肃顺,就这样一个称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头,感动不已了。端华载垣也是极为感动,这时候两位已经夺爵了,载龄能如此称呼,足感盛情。
“难为你还来看我!”肃顺的眼眶都红了,“鹤峰,你说,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
“六叔,生死有命,你别放在心上。咱们走吧!”
肃顺疑团大起:“到那儿去?”
“内阁在会议,请你去申辩。”
“好!”肃顺大为兴奋,立刻又显得意气豪迈了,“只要容我讲话就行!这几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没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说一说,再者,我并没有派人行刺太后,两位亲王都是知道的,这就去!”
说完。跨开大步就走,载龄却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着,你有什么话要说。这会儿说吧!”
“咦!怎么?”
“我进来一趟不容易。”载龄急忙又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府上,我好替你带去。”
原来并无他意,肃顺的紧张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给抄了,还说什么‘府上’?”
“六叙,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如果你没有话,那就走吧!”
“有话,”肃顺连连点着头,“我那两个小妾,现在不知怎么了?”
“放出来了。在那儿我可不知道。”
“拜托你派人找一找,我那两个小的,面和心不和。请你开导她们,千万要和衷共济,好好过日子。我那两个孩子,要叫他们好好儿用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一定把话带到。”载龄紧接着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的意思是肃顺或有隐匿的财产,能把匿藏的地点套出来,肃顺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别的话了!”
“那就走吧!”
载龄抢在前面,急步而去,肃顺紧紧跟着。穿过一条夹弄,往左一拐,便是个大院子,站着十几个番役。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铁尺,有的拿着绳子,还有辆没有顶篷的小车,一匹壮健的大黄牛已经上了轭了。
肃顺一看脸色大变,张皇四顾。大声喊道:“载龄!载龄!”端华载垣早已瑟瑟发抖。
载龄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闪出一个官儿来,向肃顺请了个安说:“请王爷、中堂上车!”
“到那里?”肃顺气急败坏地问。
“自然是菜市口。”
“什么?”肃顺跳了起来,两眼如火般红,仿佛要找谁拚命的样子。
载龄这时候又出来了,拿着一个黄绫,“端华载垣肃顺接旨。”
“仰承皇太后慈谕……朕念载垣等均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垣等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为有罪也。在载垣等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惟国家本有议贵、议亲之条,尚可量从未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载垣、端华、肃顺均着加恩斩立决,钦此。”载龄宣读完圣旨,对着三人只喊一声:“谢恩!”
载垣和端华那里还能听清他的话?两个人涕泪纵横,放声大哭。载龄看看不是事,顿着足,着急地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快定一定心,留几句话下来,我好转给你们家属!”
这一说,总算有效果,载垣收拾涕泪,给载龄磕了个头说:“老弟,我没有儿子,不用留什么话,只求老弟代奏,说载垣悔罪,怡亲王的爵位,千万开恩保全,听候皇上选本支贤能承袭。倘或再革了爵,我怎么有脸见先人于地下?”说着又痛哭失声了。
端华也没有儿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声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四叔!”载龄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是那种糊涂心思。你虽无后,难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亲想一想?”
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祸本房的亲属。端华不再作声了,那个官儿——提牢厅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拥了上来,七手八脚摘下了三个人的帽子,把他推上车去,连人带座位一起,紧紧地缚祝,肃顺一声不吭,只把双眼闭了起来,脸色灰败,但仍旧把头昂得很高,有种睥睨一切的味道,载垣端华已经是摊成一堆泥了。
三人的囚车,一出宗人府后门,就吸引了许多路人,一传十、十传百,从崇文门到骡马市大街,顿时骚动。“五宇字”官钱号案中,前门外有好些商家牵累在内,倾家荡产,只道此生再无伸冤出气的希望,不想“报应”来得这么快!得到肃顺处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贺的,此时当然不会轻轻放过,群相鼓噪,预备好好凌辱他一番。亏得文祥预先已有布置,由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派出人来,监视弹压,肃顺的囚车,才得长驱而过。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们,口袋里装了泥土石子,从夹道围观的人丛中钻了出来,发一声喊,投石掷十,雨点般落向肃顺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肃顺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这样,越到菜市口,人越拥挤,直到步军统领右翼总兵派出新编的火枪营士兵来,才能把秩序维持祝其时菜市口的摊贩,早已被撵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场,四周人山人海,挤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们的叱斥声、皮鞭声,这一片喧哗嘈杂,几乎内城都被震动了。
向来菜市口看杀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三个人,身分不同,名气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颇有大买卖的掌柜,甚至缙绅先生,也来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胸贴后背,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活罪,这样,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福祥茶馆,也已经早就爆棚,掌柜忙得脚不沾地,热火朝天的,肩膀上搭着抹布的小二从外头大街上窜了进来,瞧见了几个熟识的老客,连忙抖着自己刚瞧见的新闻,“两位王爷、和肃顺那个大奸贼刚刚过去,我的天老爷,就瞧不见几个人样了!全是臭鸡蛋和石头!”(未完待续。)
二十二、同治之意(下)
小二绘声绘色得说者,听客们神色迥异,有几个大骂的,也有人心下不忍,小二转过身,见到正中间的雅座之中坐着几个人,一个青年男子长眉入鬓,不怒自威,秋水一般的眼眸扫过自己,小二觉得自己浑身凉透,连忙低声下来,再也不敢耍宝卖弄什么了。
那个贵公子身边坐着一个年岁幼些的公子,身后站着一个丫鬟和一个男仆,那个贵公子也不说话,只是用白皙的双手摆弄着盖碗,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闲话。
“肃顺这个人确实可恶。说实在的,但也真是个人才!”
此时此地,有人说这句话,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韪了。于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个内阁中书,这时虽是穿着便衣,但福祥茶馆的掌柜,是认识他的,眼见客人与客人之间,要起冲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来打岔。
“方老爷!”他顾而言他地说,“你请进来,我在琉璃厂,买了一张没有款的画,说是‘扬州八怪’当中,不知那个画的,请你法眼来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爷对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让,朗声吟道:“‘国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知人论世,总不可以成败论英雄。”
“倒要请教!”有人脸红脖子粗地,跟他抬杠了,“肃顺身败名裂,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错,肃顺身败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为他身败名裂,就以为他一无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里?”
“难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为大局着想不可取?”
“何以见得?”
“自然有根有据!喔,对不起,我先得问一声,这里有旗下的朋友没有?”
掌柜的四周看了一下,以往常四常来的一群旗人都不在,便奇怪地答道:“没有啊!”
“没有我可要说实话了!”方老爷显得有些激动了。“肃顺总说旗人糊涂不通,只会要钱。他们自己人不护自己人的短,这不是大公无私吗?”
这是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反驳。只得保持沉默。
“肃顺要裁减八旗的粮饷,可是前方的支应,户部只要调度得出来,一定给。这难道不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有反应了,“不错!”有人说道。“前方那杆枪没有枪子儿,京城里旗下大爷那杆‘枪’,可以吞云吐雾,这不裁减他们的粮饷,可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就是这话罗。”
一句话未完,只听外面人声骚动,车声辘辘,隐隐听得有“来了,来了”的声音,大家顾不得再听方老爷发议论。一拥而出。福祥茶馆的小学徒,随即搬了许多条凳出来,在门口人潮后面,硬挤下去摆稳,让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观望。
来倒是有车来了,两辆黑布车帷的后档车,由王府护卫开道,自北而南,越过十字路口。驶入北半截胡同。
“这不是囚车,囚车没有顶。大概是监斩官到了。”方老爷说。
一群人意犹未尽,复又进来继续喝茶聊闲话,说起之前的话。方老爷似乎又有了谈性,继续高谈阔论,“这些年只有肃顺才把户部支撑了下来,南边的洪杨烦乱,北边洋人又来惊扰,我是知道的。若不是肃顺,这内里早就翻上来了!”
门口响起了一声冷笑,众人都看去了门口,连那个贵公子都望着那头,只见门口进来了一个穿着号服带着红顶子的男子,神色彪悍,不悦的盯着那个方老爷,“我在外头听得好些时候了,满口胡柴!”
那个掌柜惊喜得上前打千,“常四爷,多日不见,这是去哪里发财了?”又有熟识的人询问:“四爷,你这是哪里来?之前就听说您杀了好几个洋人,如今有了官身,可难得还会来这小地方儿!”
一时间茶馆内招呼声纷至沓来,常四做了个罗圈揖,“列位安好,自从皇太后激励了在下,在下寻思着,这一身好肉总要为国出力不是?这不就是去东边准备杀几个洋鬼子过过瘾吗?寻到好机会,倒是杀了几个洋鬼子,”常四说的轻描淡写,但是那股得意劲儿谁都听得出来,“如今算是有了官身,这不是,兵部问我去哪里当差,我就寻思着要干个大事业,花了些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