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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兄长、叔父、堂弟……十七岁,他用稚嫩的身躯从战场的死人堆里将父亲的尸骨亲手挖出,一路背负回乡埋葬。
时隔两载,他不情愿的娶了怀有他骨肉的女人,只为了眼前这个动也不能动的小小人儿。
那是他的血脉,他安家的延续,给他以希望和安慰,给他阳光和温暖,将他从绝境中拖出来的人……
此刻,他以这样的模样枯萎在床上。
热泪,从安锦南的眼中夺眶而出。
他一步步的靠近,步子抬起得无比沉重缓慢。
脚步似灌了铅。
无边的恐惧攥住他。
他多希望,那不是他。
他多希望,他并没有死。
无尽的懊恼锤击着他的心。若他不曾走,若他一直在旁盯着,小人儿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双目模糊,终于靠近床榻。
他伸出手,虚虚抚在小人儿的鼻端。
若在平素,那小东西会笑着抓住他的指头,只生了几颗小牙的嘴巴张开,咯咯笑个不停……
此刻,他无声无息,再没有任何反应。
安锦南红着眼睛看向身旁掩嘴哭泣的女人。
冷氏委顿在他脚下,抱住他的腿,悲伤地流着泪“侯爷……聪儿他……侯爷,妾身好痛,妾身好痛啊!”
近一年多,随着孩子降生,夫妻两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他不再抗拒她的靠近,努力试着忘却不堪的初遇,愿意留在房中听她絮叨一些关于孩子的事。甚至答应她将自己娘家幼妹接到身边,该给的尊重和照顾他都不吝啬。
孩子出生后,因为体质虚弱,需要大量的药材进补。那时安锦南还年轻,亦是头回做父亲,喜悦冲淡了许多事,包括当时乔先生偶然提及的那句“胎里带毒”是个什么意思,他并未细思。
钱财他有,珍贵的药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呵护得当,他相信自己的孩儿能渐渐的好起来。
他愿倾尽所有去换那小小孩童的平安喜乐,甚至愿意为了他,尝试接受一个自己并不爱的女人。
昔年她设计于他,所做的种种罪行,他都可忽略不见。只要能留住这个孩子,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眼前,这小小的蜷缩的一团……这是什么?
他呆滞地看了眼身下紧抱着他的女人。
他没办法思考。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女人哭得很惨,平素妆扮精致的脸上全是泪痕,她紧紧攀住他的衣摆,似乎他是她遇水时唯一可供存活的浮木。
安锦南很想对她说句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跨下脚踏,踉跄地挣开她的攀扯,跌跌撞撞地冲过人墙,用发颤的手推开门。
他立在廊下的阴影中,在刺目的阳光下闭着眼眸。门前,一个稚嫩的女童仰脸望着他,肉嘟嘟的小手递到他手上,脆生生的喊他“姐夫”。
他朝她看去。
在她面上看到过去那些温馨快乐的时光,透过她看到那个被他捧在心尖上的孩子。
他心中钝痛,几乎忍受不住那么大的悲伤,差一点就当着这个女童的面前痛哭出声。
时光变换,此时面前坐着的是他的妻。
她用一张不起眼的纸,揭开他从不示人的疮疤。
他反应确实过激了些。
冷静下来,就知道此时彼时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可那些伤痛是真实存在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的去碰触。
他痛得缩起来。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目中泛着红。
炕桌被踢翻了,四处汁水淋漓。炕上炕下一片狼藉,外头廊下的侍婢想必是听见了。
对面是他心内想过要细细呵护的人,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人。可他做了些什么?
他眸中闪过悔,闪过痛。
他觉得屋中憋闷极了。站起身来,第一件事想走。
丰钰没有阻拦。
安锦南会想清楚。
这件事对他如此重要,他不会不理会。
她精心布置今日的一切,是愿意与他敞开心扉的。只是料不到他的心防如此厚重,她挤不进,只得走开。
唇边噙了抹得体的笑,丰钰温声道“侯爷,妾身已查得此药来自盛城王家的济世堂。妾身所能接触到的,只是各家内宅。外头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妾身不敢妄自揣测,只盼侯爷尽早核实清楚,以免……”
她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
安锦南行至门前的脚步一顿。他转过头,望住她单薄纤细的背影。
成婚方一月,两人已经置气好些天。
来时分明满腔的思念和欣喜。他如何又把两人置于如此境地?
刚才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情绪起伏巨大之时的过激言语。
是他太恐惧。同样的事情决不能再发生。他不知自己还够不够强大,能够再承受一次那样的悲剧。
他不想失去她。更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那痛他尝过,今生都不想再尝。
安锦南推开门,勉强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一路行至院外,张口唤了“崔宁”。卓鸣自暗影中闪身出来,躬身行了礼。
安锦南眸子一顿,似刚刚想到崔宁如今已不是他身边的人。
简单交代几句,安锦南又迟疑地走了回来。
隔着帘子,听见韩嬷嬷正指挥小丫头们收拾屋里。
他发了脾气,踢翻了炕桌,任谁都会怀疑是丰钰惹恼他至此。丰钰在后简单的梳洗出来,就见韩嬷嬷面色不虞,她没有理会,喊小环替自己梳发。
闭着眼回想到的都是方才安锦南可怖的神色。
私闯禁宫那次,很大程度上是他有意为之。功高盖主,皇帝将他姐姐禁入冷宫,无非为着敲打试探于他。他不做出个无脑蠢笨的样子,如何能保下姐姐,保下自己?
那自是一场豪赌,若皇帝当真不顾军心,借此将他以谋逆罪斩杀,也不是不能。
安锦南向来狠心,对旁人,对他自己,他都敢赌。
再后来看他失控,就是淑妃故去的那几日。
他新病旧伤加在一起,病得糊涂,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威风凛凛的军侯脆弱不堪的一面。
却都与方才的情形不同。
他方才的手都在打颤,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和恨意。
那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她不敢想。
身后,小环的手搭在她肩上。
丰钰下意识地睁开眼。从镜中看见安锦南低垂着头立在她后头。
屋中静悄悄的,侍婢们都无声退了出去。
丰钰抿住唇,就那么呆呆的看着他。
安锦南声音听来极虚弱,他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在她欲转过身来看他的时候说了句“别动。”
“别回头。”
“求你。”
这样的字眼从安锦南口中说出,丰钰心内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是我混账……”他低声道。“我发疯。”
“过去的事,想必你已有所耳闻。”
肩头的那双手在抖。
丰钰回过头,看他脸色青白一片,额上青筋暴起,两颊都生了汗珠。
丰钰握住他的手“侯爷,您又犯头痛了?”
他已经许久不曾发病。忽然痛起来,竟是有些受不住。
他回握住丰钰的手,泛红的眼睛盯着她,声音带了丝乞求。
“丰钰。别离开我。”
他嘴唇发颤,艰难的说出这四个字。
下一秒,情绪全然崩溃,他弯下高大的身躯,抱住她的身子,喉中发出痛苦的嘶声。
丰钰眼眸湿润,任男人将她紧紧箍住。温热的泪水沾在她颈侧,痒丝丝的,难受,但她忍耐着,没有拒绝。
他像个痛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将自己的痛楚全然托寄在她纤细的双肩。
月色清朗,一片银辉泄地。安锦南睡着了。手还牵着她的衣角。
丰钰收回按在他头上的双手,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腕。怕惊醒了他,索性将身上那件被他扯住的外衫除去了。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人,她眸底一片漠然。
小环在廊外徘徊许久,听见门声轻响,她回过头来。
丰钰早听见她低低的步声,挑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刚传进来的消息,二太太去了。”
丰钰蹙了眉头。这么突然?客氏已经迁出,丰家没道理这样快的动手。
就听小环又道“家里一直瞒着不敢叫夫人知道,几天前,二姑娘跑了。听说柳公子帮她弄了个进宫的名额,如今人已经上京去了。二太太就是听到这个消息,才会……是从床上跌了一跤,摔破了头,下人们疏忽没有理会……这会子客家也得了消息,两家闹起来了。大太太忙着人来知会夫人,希望夫人能……”
丰钰冷嗤一声“我?我能如何?端起我侯夫人的架子过去帮他们镇住场子?”
她自嘲道“我算得什么?一个可笑可悲自以为是的蠢货。”
小环见她面色不善,话到唇边没敢再说。听丰钰凉凉地道“去回话,就说惊闻母亲故去,我伤心得晕了。近日谁来求见,都不许放入,听见了?”
小环点点头,纵是满腹惊惶,只得回话去了。
屋中,安锦南睁开眼睛,举起手望着掌中夹带着清幽香气的衣裳,眸中水光波动。
客氏的丧礼办的很隆重。
不论从前她是什么样的人,她的身份仍是丰家二太太,嘉毅侯的岳母。
出奇的是客家竟没有再来找麻烦。两家和和气气的操办着葬礼,并没出什么惹人笑话的乱子。
回去的车上,丰钰几次想问,是不是安锦南出手做过什么。
她轻轻贴在他臂膀上,听他缓声道“药方的来历,你查得不错。如今我已叫人盯着王家,并放出消息……”
他顿了顿,看她一眼。丰钰蹙眉道“莫不是……”
传她有喜?
安锦南“嗯”了一声。
丰钰没有追问下去,内宅中,她有她的战场,外头,他有他自己的谋算。
送葬的日子是在十四天后。
文心拖着病体来了盛城。
丰家旧宅中,丰钰从前所居、后来给丰媛占了的院子重新收整出来,两人在那里见了面。
紫藤花架下面,形销骨立的文心抚了抚她的肚子,“有两个月?”
丰钰嗤地一声笑出来“别问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文心不无感慨地看着她道“但愿菩萨垂怜,保佑你一索得男……”
丰钰瞧不得她这丧气样,伸手戳她的额头“你有完没完?还念着这茬?你是不是没救了?”
文心不好意思地一笑“不说了。我再不说了。”
也不过是担心她走了自己的旧路,那种苦她不忍心丰钰尝。
丰钰打量她的模样,“你跟我说说,如今怎样了?你上回信里写得含糊,我总是不能放心。”
文心轻轻抚着她的肚子,叹了口气,“你别操心我了。自己好生养着。那人模狗样的东西我看透了,他如何对我,我一点一滴都记着……”
丰钰握住她的手“你还在意,所以我才不放心,你只要心里有他,就永远不可能真正放下。”
文心耸了耸肩,“你错了,丰钰。我曾那么爱他,这感情不会说没就没了,如今不是我在意,是我恨他。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看他肠穿肚烂的死。”
“我把那个不要脸的接了进来。如今一家三口正腻歪着。那狐媚子如何能忍着被我骑在头上?如今连我女儿都容不得。上回那小子摔下床,全推在二丫头身上,朱子轩是敢怒不敢言,其实心里也是嫌我碍眼。”
说着这样的话,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