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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丰钰回乡后,去文府做过两回客,这还是第一回 与文嵩近距离照面。文嵩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出言,丰钰微微一福身子,轻唤了声“文二公子”,然后径直越过他去,攥住了车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腕。
文心文慈两姐妹坐在车里,文心顺势把丰钰拉了上去,故友重逢,别有一番心酸惊喜,相对执手无言,默然泣了两息。
文嵩从适才那突然的照面给他带来的难言情绪中回神。他转过脸,痴痴望住那片已经落下的车帘。
丰媛拢了拢头发又擦了脸才靠近文家的马车,文慈笑着把她也喊上去,四个女孩儿就挤在一个车里,说会儿话就把适才的情绪都抛下,重新开心起来。
文慈笑道“我大姐好容易赶在这日子回趟盛城,把两个小的塞给我娘,央了我二哥带我们姊妹出来游玩。大姐惦记鹅儿桥下那卖甜汤的摊子,钰姐姐还记得吗,以前二哥总带你俩穿了男装出来,不肯带我和二媛”
话刚说完,意识到不妥,神色一窘,拿眼去看丰钰。丰钰和文嵩幼时亲近,如今到底有些尴尬
丰钰大大方方地笑道“怎不记得文心最贪嘴,每回要喝三大碗甜汤才罢,回去闹着肚子疼,被文伯母提着耳朵痛骂”
文心脸上一红,伸手去呵丰钰的痒,嘴里咒道“胡说什么十年不见还是这幅鬼样子,只知道欺负我瞧我不给你好看”
车里叽叽喳喳的笑语声透过车壁清晰传来。文嵩跟在车畔,嘴角噙了一抹苦笑。昔年,他是翩翩少年,她是天真少女,也曾有过那么多或甜或苦的回忆。如今,他从“文二哥”变成了“文二公子”,还有什么好说
若当年他再坚持一些,执意等她十年会如何至今夕,是否就能光明正大与她牵手相偎在车中,共赏这满街繁灯漫天星雨
楼上,安潇潇手持杯盏,将冒着热气的清茶端放桌上。安锦南半倚在窗边,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潇潇凑近,从楼上望出去,街外转角,一辆马车悠然驶入小巷。身后随行的,正是丰府众从人。
“丰姑娘倒不像我原想的那般”安潇潇道。
安锦南收回视线,侧过脸来,看了安潇潇一眼。
“若她当真有心参与段家那些事,做什么不早用宫中旧谊相胁,迫兄长替她开路”
安锦南目光沉沉的,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也许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本侯必不给她情面。”
安潇潇笑着摇了摇头,朝安锦南促狭地眨了眨眼“是了,倒是嘉毅侯您,仗着旧时那点薄义,硬生生迫了人家闺女出来见您啊。”
安锦南被她打趣得一怔,平静的表情有一瞬破裂。
“当年事我虽不十分了解,可听您说来,那位姑娘惹恼宸妃,也是为着侍奉了您的缘故,您出手替她解围救她性命,原是应该。人家本不欠您什么,又何谈今日是否两清”
安潇潇轻飘飘说完这句,斜睨他一眼,抿嘴笑道“今儿佳节,被兄长拘在这儿半天,可否放我离开,容我寻姊妹们一块儿逛去”
安锦南颔首“着人跟着,不可往人群中去。”
安潇潇“噗嗤”一笑“兄长说得奇怪,佳节良宵,乐趣不就在这热闹二字离群萧索,又有何乐可言”
拍手唤侍婢进来,遮了帏帽,朝安锦南福一福身便下楼去了。
今年放烟火的是王家,在沿天水街主路过去鹅儿桥旁第二个牌楼,早早结了五彩的风灯,一盏盏连成一线,远远瞧去,恍似繁星点点。
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满了看热闹的人。焦急地大声吆喝,催促快点燃放烟花。
楼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笑着安抚人群,指挥将附近易燃的草垛、干柴等物都检查清楚。
鹅儿桥下,几个摊上生意红火。从这儿也能瞧见那窜上天的烟火,故而不少人便在这买碗甜汤或小点坐着等候。文嵩见已经没有位置,便去买了吃食捧过来。
侍婢兜了一大捧蜜枣、瓜糖,取了随车带的小瓷盘盛装好,从身后文嵩手里接过碗,就要递给坐在外侧的文慈。
文嵩心中一急,忍不住道“那碗是给钰妹”
他一张口,车里四个人齐齐朝他看来。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道“那碗里头是没花生的,给丰大姑娘”
丰钰因小时被花生仁呛过,自来不喜花生,一别十年,文嵩仍轻轻楚楚记着她这点喜好。文心等人替他尴尬,笑容均有些僵硬,丰钰含笑接过那只碗来,勾唇向他点头“多谢文二公子。”
文嵩心里翻翻腾腾,又窘又羞。他这几年做了父亲,为人越发老成持重,不想在从前的心上人面前,仍是这样的蠢笨鲁莽。
车中四人均得了一碗甜汤,那帘子便落了下来。文嵩立在车前许久,待天边传来“嘭”地一声巨响,他才回神抬起头来。
五彩的光点在夜空中爆开。
原是一朵大的火牡丹,伴着尖啸的破空之声,在天空中绽成缤纷的流星。
接着一朵一朵的火花齐绽,把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文心再也等不及,捉住丰钰的手就跳下车去。十里长街人人均仰头观望,将那稍纵即逝却又美到极致的光华映入眼底。
距离王家牌楼稍远的人们急速地往这边赶。桥下变得拥挤。原本坐着看烟花的人因被站着的行人遮了视线,纷纷站到了椅子上去。
四周喧闹极了,烟花的绽放声,人群的赞叹声,几乎震破鼓膜。越来越多的人贴近马车这边,文嵩紧张地命婆子和从人们将四个姑娘护在里面。
不知是谁撞了下他,好容易站稳了,方发觉自己竟站到了丰钰身后。
忽明忽灭的火光映照下,他垂头打量这个让她痛苦纠结了多年的女孩。
她还是当年身量,文心腰身都丰腴了二三寸,她竟半点都没变。
发丝柔软而黑亮,挽成螺旋状的发髻,脑后梳一条长至腰下的麻花辫子,鬓边簪了两朵梨花形挂水晶滴坠的发钗。他站在她身后,恍惚觉得自己能嗅得她发上那抹让他熟悉又思念的淡淡香味
她偏过头与文心说话,从文嵩的角度能看见她半张侧颜。她生就一双杏仁眼,瘦瘦小小一张脸,年幼时是个爱哭爱笑藏不住情绪的直脾气,如今却是常带着笑,却也不如从前给他的感觉那么亲近。似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她整个人给他的感觉都有点陌生。陌生得让他不敢靠近半分,说半句亲昵的话。
文心不知与她说到什么,两人纷纷笑了起来,丰钰一手捂住嘴笑,一手伸出去掐文心的腰。就在这时,丰钰方发觉文嵩就在身后,她不动声色扯住文心往侧旁让开些,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文嵩的距离。
就在这时,她陡然注意到在文嵩身后不远,桥畔的一株柳树旁边
玄衣淄靴的安锦南立在树旁,距人群颇远。
天空骤然一道光华闪过,照亮他树影下沉默的容颜。
瞳眸刹那划过流火点点,最终归于平静深浓。
隔着纷扰的人群,他视线落在她身上,朝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背离人群,缓步而去。
丰钰不自觉紧了紧收在身上的香囊。
冥冥中有抹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她还会遇到他。
便如那日在城外官道上的一顾,前番宏光寺内的偶遇,今夜得月楼里寥寥数语
“丰钰,你瞧谁呢哪有俏郎君,快指给我看看”文心见她失神,两手一伸揽住她脖子。丰钰收回目光,笑着戳了下文心的额角,“你呀,当娘的人了,说这种话,不知羞吗”
文心嘿嘿一笑,凑近她低低道“丰钰,别告诉我你在宫里连个相好都没,你都几岁了,回来相了那些人家,真没看中的吗回头我替你寻几个好的,叫我娘给你撮合撮合”
丰钰听她胡言乱语,忍不住又掐了她下。
嘉毅侯府,幽静漆黑的院落里一盏孤零零的灯火忽明忽灭。
芍药坐在灯下,正在缝制一双新鞋,皂色粉底,银线飞鱼云海图纹,形貌齐备,已快要收尾。
隔帘一道门内,是嘉毅侯的内堂。
芍药看了眼更漏,正是子时。才准备撂下针线,就听里间传来闷闷的声响。芍药面色一紧,丢下针线飞快闯了进去。
推开门,宝相团花深蓝绒毯一路铺进内室,床帐已被扯了半片下来,安锦南双手抱头,整个人蜷缩在床下的脚踏上,芍药喊了声“侯爷”,连忙摸索着去点燃了烛灯。
昏暗的光线下,安锦南整张脸上都是晶亮的汗滴。长发垂下,遮住他眉眼。
安锦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芍药见他下唇已经咬得见血,眼圈一红,从袖中摸出手帕,跪在他身前。
“侯爷,疼得厉害么您别弄伤了自己”
安锦南陡然抬起脸,他双眸赤红,尽是血色,面容狰狞阴狠,可怖至极。
“滚。”
他咬牙切齿,从颤抖的唇间挤出这字。
芍药摇头,泪珠坠了满脸“侯爷,奴婢去请郎中,这就去”
她还未及起身,安锦南忽然伸手,将她狠狠推了出去。
“滚滚”
第15章
芍药被一股大力推出,重重跌在身后的椅上。她额角碰在椅腿,当即又痛又晕。
安锦南重新抱住自己的头,咬牙发出沉闷粗嘎的喘息。
芍药不敢再近前刺激于他,抬手抹去泪珠,提步就往外走。
屋后韩妈妈听见动静,往后院井里拎了一桶凉水就往这边来。
芍药与她在廊下撞见,瞥一眼那水,声音嘶哑心疼“妈妈,这就去请郎中吧,侯爷再这么熬下去,早晚这样不行的”
韩妈妈面容一凛,单手提着水桶,另一手就钳住了芍药的手腕“你疯了不成想整个盛城都知道侯爷这疾症”
芍药摇头落泪“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瞧着侯爷这般痛苦,我实在不忍心。这病一日不去,这痛楚何时是个头啊”
韩妈妈将她死死拽住“禁声随我入屋中看顾侯爷。要不要延医诊治,需听侯爷的意思”
芍药被她强扭进屋中,直入内室。韩妈妈着她将水倒入盆中,自己走到床边将安锦南架起。
安锦南眸子陡然睁开,便欲挣扎。韩妈妈架住他手臂,低声喊他的乳名“阿锦,阿锦莫怕”
安锦南像被什么凝住了心神,双眼呆滞住,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阿阿姐”
他声音低哑,嘶不可闻。
“快,把水端过来”韩妈妈抬眼目视芍药,等她将冷水拿来,扶着安锦南,用帕子浸了水,替他在额角擦拭。
发烫的额头贴上冰冷的帕子,安锦南先是一缩,韩妈妈将帕子搭在他头上,温声安抚“好阿锦,去睡着,一会儿就不疼了”
安锦南回手捂住那帕子一角,约过了一刻多钟,人慢慢恢复神智,他抹了把被弄湿的脸颊,坐在床沿,朝怔怔立在一旁的芍药招了招手。
芍药迟疑,等韩妈妈瞪她一眼这才上前。安锦南俯身而下,将整张脸浸入那水盆中去。
芍药双手颤了颤,咬紧牙关忍住没将水盆丢开。泪珠成串地往下滴落,怎么也止不住。
夜凉如水,佳节的喧闹过后,巷前是一派静谧的祥和。远远看得一排屋檐下迎风摇曳的风灯,或明或暗,或红或橙,文嵩在巷口的灯下,轻声唤住了丰钰。
看过烟火,众人后半夜在河舟上吃了桃花酒。文心兴致极佳,搂住丰钰不住地与她碰杯,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或抱怨或伤感的话,文嵩在旁百般劝阻,全止不住她。一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