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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一秒不差。接着营区各连队的司号员开始同时吹号,号音错落有致。天天如此,如同一鸡初唱,万鸡合鸣。虽说不在一室,但军长贺子达闻号翻身起床,必是他的所有士兵纷纷跃起之时。接下去便是跑步声、口号声,如潮涌浪滚。
贺子达在自家院中打着与姜佑生一模一样的拳。其身后,几个警卫员模仿着也在练,谢石榴用一根棍子敲敲打打地指点着,十分严厉。无疑,贺、姜的拳都是跟他学的。
姜家小院。
姜佑生收了拳回到屋中。看见妻子楚风屏在摆弄、审视几张贴着女人相片的简历表,他表情复杂地苦笑了一下。姜佑生在走过几间房门时,有意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不一会儿,各房内便有了女人哄孩子的声音:“童童,瞧你尿的。”“乔乔,该起床了。”“丁丁,乖哦……”
三个保姆各自忙着所带的孩子……姜佑生听着这声音,满脸惬意。
楚风屏打电话:“老贺,今天又是星期日了,有个叫李鹂的女同志你再看看。”
贺子达正在就餐,边吃边接电话:“不会又是一个唱戏的吧?”
“这是个学生,刚参加兵团服务队工作,今年二十一,比你和老姜小十岁,青年团员,家庭出身小业主……”
贺子达:“楚风屏,等等,我盛碗稀饭,你跟老号长接着说。”
边上,抱着大碾子的谢石榴叼着馒头,接过电话:“说吧,那女子叫啥、干啥?”
楚风屏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叫李鹂……”
谢石榴重复,倍感拗口:“李李?李力?”
楚风屏:“木子李,一个美丽的丽,一个鸟,李鹂。”
谢挺严肃地嘟囔:“又是个小资产,你说起啥名不好,美丽的鸟!”贺子达与一同吃饭的警卫员们笑得喷饭。
楚风屏放下电话。姜佑生洗着脸,装作不经心地问:“第五个了吧?”
“第六个。”
“一个战斗班了。哼!一个军长,挑三拣四,什么作风。你也是,革命那么多年了,居然现在一发接一发地打起糖衣炮弹来了。”
楚风屏沉了一会儿,说道:“听说吴大姐快回来了,杨姐的事就要弄清了。”
姜佑生脸上显出不快,也沉了一会儿,说道:“你愿意当媒婆就当,但今后别把我掺在里面,什么叫‘比你和老姜小十岁’?我脸红!”
楚风屏笑了笑。
一个身着列宁装,在衬衣、系发手绢上保持着城市姑娘的小花样的漂亮女人,出现在贺家院门前。
警卫非常客气:“你是李李……”他也甚觉拗口。
李:“我是李鹂。”
“李同志,请进吧。”
李鹂走进院子。院内,谢石榴正磨他的大刀片。李随另一位警卫走进客厅。
“请坐吧,我们军长有点儿事。”警卫倒茶之后离去。
李鹂十分局促。一会儿,贺子达与提着大刀的谢石榴一同走进,并排坐在藤椅里。李十分困惑、十分紧张地看着对面的两个军人,并时不时盯着立在椅子边的那把威风凛凛的大刀。
贺子达:“老号长,还是你先来。”
谢石榴也不推辞,理所当然并极为认真:“你的情况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出身不是太好,但上中学时曾参加过‘一二·九’学生游行,这很好。这说明你还是拥护革命、积极革命的,也是基本可靠的。伢子,你说吧。”
贺子达接着说:“当兵的嘛,从小没读过书,认识几个字也是部队识字班上学的。另外嘛,脾气不大好,打仗打野了,有时好说个粗话,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恐怕听不惯。杨仪就常说该注意个人口腔卫生什么的……哦,对了,情况嘛,楚风屏同志恐怕已经对你说了。总之,不瞒你,坐你对面的是个二婚头,还有一个孩子……警卫员!”
门外,警卫:“到!”
贺子达:“把小碾子给我们抱来!”
“是!”
一会儿,警卫员把大碾子抱进来。谢石榴抱着,放在自己膝上。
谢石榴:“情况全在这儿了,怎么样?”
“我,我,我……”李姑娘已被唬得口齿不清。她又盯了一眼大刀片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猛地朝对面鞠了一躬,飞也似的逃窜出客厅。跑到院内时,只听贺子达在楼内喊了一声:“警卫员,送一送。”
“是!”
一警卫将姑娘送出院门,又走了十几步:“请好走。”
李鹂突然道:“等等,我问一句,那两位首长,哪一位是贺子达?”
警卫欲笑忍住,悄声道:“两条腿的是。”
客厅内,谢石榴将大碾子扛在脖子上玩耍,贺子达一边抓头皮一边打电话:“简直弄不懂,那个李鸟一句话也没说,就飞了……”
楚风屏生气地:“你们呀,你叫老号长接电话!”
贺子达:“叫你接。”
“我接?跟我啥关系。”谢石榴接过电话。
楚风屏:“老号长,你是不是又坐在人家中间了?”
谢石榴:“咋了?”
“你是不是又提着你的大刀了?”
“没提着,放椅子边上呢。”
“你们俩快成肃反委员会了!”
谢石榴不解:“这就吓住她啦?告诉你吧,我就是故意的,见不得刀的人还能给当兵的做老婆吗?”
电话那边,楚风屏说道:“老号长,求求你,别管这事。”
谢石榴生气了:“我不管谁管?我是他和姜崽子的入党介绍人!你和崽子的事,还不是我弄成的!你那阵儿怕我的大刀片了吗?”
楚风屏:“好好,老号长,您别生气……小碾子在边上吗?他的咳嗽病治好了吗?”
“在。没太好。”电话里传来大碾子嘎嘎的笑声和咳嗽声,楚风屏听着,一边的姜佑生放下文件也在听着……只一会儿,电话便“咔”地挂上了。但,楚风屏依然举着电话,姜佑生依然听着。
贺子达见谢石榴不快,问:“怎么回事?”
想了一会儿,谢石榴说:“伢子,在你这儿也住了有一阵子了,我明天回老家去。”
“怎么说走就走。”
“该走了。仗打完了,我是什么用都没有了。”
“楚风屏说你什么了?”
“没有,是我自己想走。我不能成天为你张罗媳妇,把自己老婆撇在一边……我爹在我十六岁那年给我娶的她,不怕你笑话,她才十四。一张床睡了十多天,还不知怎么回事呢,我就当了红军。这一撇,撇了十八年,不知她和爹妈还在不在……”
贺子达点点头,理解地:“还是按商量过的办,叫个战士送你,看看就回我这儿来,把大嫂也接出来。”
谢石榴摇摇头:“再说吧。”
谢石榴突然显得衰老了许多,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默默不语地擦着大刀,擦着军号。
姜家。姜佑生和楚风屏正在争论。
楚风屏:“不行,我要去看看小碾子。”
姜佑生:“你去又控制不住自己,贺伢子那么鬼的一个家伙,几眼不就看出毛病来了。”
楚风屏:“给他介绍的下一个对象我要带着去见!要不就说给小碾子送药……”
“问题不在借口,在贺伢子看出来怎么办?抱回来?”
“……不,不能抱回来……”
姜佑生:“……我知道抱回来你怕什么。怕他贺伢子跟我姜佑生要他自己的那一个……说到底,我欠他两条命,一条该欠,一条不该欠……”姜佑生说着,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使劲地揉着。
楚风屏忙道:“不说这个了,是我不好,又提这个话头。”
姜佑生:“风屏,我求你一件事,认真地求你。”
楚风屏:“佑生,你干吗要这么跟我说话?”
“你一定得答应我。说,说你答应我……”
“你怎么了?……我答应你。”
姜佑生道:“吴大姐回国后,你不要去找她。”
楚风屏语塞。
姜佑生:“你刚才已经答应我了,绝不能反悔。”
楚风屏叹息了一声:“佑生,我不去,贺子达难道就不去吗?”
姜佑生自己也不能确定地:“我想他不会……他是一个高级干部了,去中央追问一件已经了结了的案子,是要冒很大风险的……除非他把乌纱帽先摘下来……对……”姜一边说着,一边不能自持地欲打电话。
楚问:“你要给贺子达打电话?”
姜佑生像是在自语:“不,我要找老号长,让老号长劝劝他,人死都死了,再弄那么清楚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不是忙着挑新老婆呢吗?旧情不是该忘了吗?杨仪是很漂亮,但你现在介绍的那一大堆里就没有更漂亮的?叫他不要成心和我姜佑生没完没了,那个孩子是冤枉,是可怜,是……”
楚风屏抓住姜佑生的肩膀,凄楚地打断他:“佑生,佑生,你停下嘴吧,你真该找医生看看了……”
姜佑生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你说什么?我找医生干什么?”
楚风屏不忍说清,搪塞着:“我没说什么,我说失口了。我们看看童童他们去吧。”
姜佑生打起精神:“好,送走一个,抱来三个。我姜佑生有一男二女。”他高声叫道,“紧急集合!”
楚风屏喊:“张妈,赵妈,于妈。”保姆们嘻嘻哈哈地抱着孩子涌过来。“楚同志,今后你就不必那么麻烦地点我们的名了,我们都习惯首长那样招呼我们了。”
姜佑生已经兴奋起来:“来,吃饱了,喝足了,跟着我出操!”司马童、舒乔尖叫着,欢快地跟在姜佑生脚后在小院里跑圈。姜佑生命令抱着吴丁的于妈:“把她也放在地上!”吴丁还不大会走,迈了几步就趴在地上,极力跟着队伍在后面爬……
保姆们笑得前仰后合。两个警卫员却只敢偷偷地笑。站在一边,看着闹得过于天真的姜佑生,楚风屏脸上保持着勉强的笑,眼睛里却流淌着深切的悲哀。
金灿灿的田野,麦子熟了。
田大年夫妇在前面割着麦子,真正的小碾子跟在后面。小碾子虽然只有两岁,但他已经学着拎个小篮子在拾麦穗了。
烈日当头。田大年夫妇挥汗如雨。小碾子全身赤裸,黑得像个泥鳅,脑袋上也是汗水淋淋。割草声,大人的喘气声,还有小碾子稚嫩的喘息声混在一起。
小碾子累得磕磕绊绊,一下绊倒,胳膊和大腿立时被麦茬戳出了血,他一咧嘴,哭出声来。田妻扔下镰刀,跑过来,抱起小碾子看看伤口,抓了把土,吐上唾沫,抹在伤处。田大年直起腰,朝这边看着。田妻把小碾子抱到地头,从旁边摘了张蓖麻叶子,盖在小碾子头顶,然后又走进地里。夫妻俩深深地俯着身子,继续艰辛劳作。
小碾子坐在地头,自己从瓦罐里舀出半碗水喝下去。他看了看地里的大人,又拎起了篮子……
夜晚,昏暗的油灯下,田大年磨着镰刀,田妻做着针线,小碾子光溜溜地睡熟在床上。小碾子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红五星。那是楚风屏生他那天就别在他的襁褓上的。
田妻放下针线,弄湿了一块布,小心地擦着小碾子身上的泥。她轻声说道:“小碾子,你可不是这个命啊!”
田大年停了停,继续磨。田妻:“他爹,咱的大碾子现在咋样了呢?”
大年:“别操心,咱的大碾子现在在天上呢。”
田妻:“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大年:“你别总嘟囔,总嘟囔,闹得人心烦!”
夫妇俩接着各干各的。田妻忍不住,又自语:“大碾子的病不知好了没?”
此时,贺子达正在炉前煎药。
他一边煎一边读一份材料。材料封面上写的是“敌情简报”。药煎好,贺子达倒出药汁,放在冷水中拔凉,同时走到屋角的小床前,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