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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监狱报到前,已将大部分关于海莉的数据还给范耶尔。没把数据留在空屋里,似乎是明智的做法。如今,书架看起来空荡荡的。他手边的调查资料只剩五本范耶尔自己作的笔记,当初一起带到鲁洛克去,现在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他发现自己将一本相簿遗留在书架最上层。
他把相簿放到厨房餐桌上,倒了杯咖啡,开始翻阅。
里头全是海莉失踪当天拍的相片。第一张是海莉的最后一张相片,在赫德史塔的儿童节游行上拍的。另外有大约一百八十张相片,清清楚楚地拍下桥上事故场景。先前他已经用放大镜将相片一张张检视了好几次,此时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看,因为他知道不会有新的发现。事实上,海莉失踪的谜团忽然让他觉得受够了,于是他用力合上相簿。
他心浮气躁地走到厨房窗边,凝视黑漆漆的窗外。
接着他又回头瞪着相簿,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脑中蓦然有个念头飞掠,似乎是刚刚看到了什么所引发的反应。好像有个无形的东西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不禁让他颈背的寒毛直竖。
他再次翻开相簿,一页一页地看着所有桥上的相片。他看到全身满是油污的更年轻的亨利和同样年轻些的哈洛德——他们至今尚未碰面。破损的护栏、建筑物、照片上可见的窗户与车辆。他一眼便从围观群众中认出二十岁的西西莉亚。穿着浅色洋装和深色外套的她,至少出现在二十张照片当中。
布隆维斯特顿时兴奋起来,这些年来他已学会相信直觉。这些直觉对相簿里某样东西起了反应,但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十一点了,他还坐在餐桌旁一张张地重看相片,忽然听到有人开门。
“我能进来吗?”是西西莉亚。没有等他回答,她便坐到他对面。布隆维斯特有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她穿着一件薄而宽松的淡色洋装,外搭灰蓝色上衣,几乎和一九六六年相片中的穿着一模一样。
“问题就出在你身上。”她说。
布隆维斯特诧异地扬起眉毛。
“对不起,但今晚你来敲门真的吓了我一跳。现在我好不快乐,睡不着。”
“为什么不快乐?”
“你不知道吗?”
他摇摇头。
“我如果说出来,你要答应我不能笑。”
“我答应。”
“去年冬天我引诱你,纯粹是出于愚蠢的冲动。我想好好享受一下,如此而已。第一晚我喝得很醉,当时并无意和你发展长期关系。后来情况变了。我希望你知道,你当我备用情人的那几个星期,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也觉得很美好。”
“麦可,我一直在骗你也在骗我自己。我对性爱并没有特别开放。我这辈子有过五个性伴侣,一次是在我二十一岁,那是我的第一次。接着是和我丈夫,我在二十五岁认识他,没想到他是个混账。再接下来又和三个男人做过几次,这期间各分隔了几年。但是我心里好像有什么被你挑动了,怎么样都觉得不够。也许是因为你毫不苛求吧!”
“西西莉亚,你不必……”
“嘘……别插嘴,否则我怕我再也说不出口。”
布隆维斯特只得默默坐着。
“你入狱那天我好凄惨。你走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宾馆这里一片漆黑,我的床上又冷又空。而我,又再次变成五十六岁的老女人。”
她静默片刻,然后注视着布隆维斯特的双眼又说:
“去年冬天我爱上你了。我并不想,但就是发生了。后来我忽然想到你只是暂时来到这里,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而我却会在这里度过下半辈子。感觉实在太痛了,所以我决定在你出狱后不再让你上我那儿去。”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今晚你走了以后,我坐在那边哭,好希望人生能重来一遍。后来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低头看着桌子。
“除非我真的疯了,否则不会只因为你总有一天要走就不再和你见面。麦可,我们从头开始好吗?你能不能忘记今天晚上的事?”
“我已经忘了。”他说:“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她依然低着头。
“如果你还想要我的话,就来吧。”
她再次抬头看他,然后起身朝卧室的门走去。她把外套丢在地上,一面走一面将洋装往上脱。
布隆维斯特和西西莉亚被开门声吵醒,听到有人走过厨房,接着砰一声将某重物放在火炉旁边。随后爱莉卡便出现在卧室门口,原本微笑的脸很快转为震惊。
“天哪!”她倒退了一步。
“嗨,爱莉卡。”布隆维斯特招呼道。
“嗨,对不起。我这样随便闯进来,真是千万个抱歉,我应该先敲门的。”
“我们应该把前门锁上的,爱莉卡——这位是西西莉亚·范耶尔。西西莉亚——爱莉卡,贝叶是《千禧年》总编辑。”
“你好。”西西莉亚说。
“你好。”爱莉卡回答,一时似乎无法决定该上前礼貌地握手,或直接离开。“呃……我可以出去走走……”
“你帮我煮点咖啡怎么样?”布隆维斯特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中午刚过。
爱莉卡点点头,顺手带上房门。床上的两人彼此对望,西西莉亚有点尴尬。他们做爱后又聊天直到清晨四点。然后西西莉亚说她想留下来过夜,还说以后就算有人知道她和布隆维斯特上床她也不在乎。她睡的时候背对着他,他的手臂则围绕在她胸前。
“没关系的。”他说:“爱莉卡已经结婚,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们偶尔会约会,可是她绝对不会在乎你和我有什么,……她自己现在恐怕也尴尬得很。”
他们过了一会儿进到厨房时,爱莉卡已经端出咖啡、果汁、橘子酱、乳酪和烤面包片。味道好香。西西莉亚迎面走上前去与她握手。
“刚才在里面有点突然。你好。”
“亲爱的西西莉亚,实在很抱歉我像头大象似的闯进去。”爱莉卡十分难为情地说。
“拜托你就别再提了。我们吃早餐吧。”
早餐过后,爱莉卡借口要去和范耶尔打个招呼便出门,留下他们俩独处。西西莉亚背对着布隆维斯特整理餐桌,他走上去双手环抱住她。
“现在怎么办?”西西莉亚问道。
“不会怎样。事情就是这样——爱莉卡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陆陆续续在一起二十年,将来很可能还会再陆陆续续在一起二十年。希望如此。可是我们从来不是一对,也从未干涉过对方的恋爱。”
“我们是在恋爱吗?”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我们似乎很合得来。”
“她今晚睡哪里?”
“总能替她找到房间。亨利那里随便都有空房间。反正她不会睡我的床。”
西西莉亚思索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你和她也许可以这样相处,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她摇了摇头。“我要回去了。我得稍微想想。”
“西西莉亚,你曾经问过我,我也说出了我和爱莉卡的关系。她的存在应该不会太令你惊讶。”
“的确如此。但只要她人在斯德哥尔摩,离得远远的,我就能忽略她。”
西西莉亚穿上外套。
“这种情况有点可笑。”她微笑着说:“晚上过来吃饭吧,带爱莉卡一起来。我想我会喜欢她的。”
爱莉卡已经解决过夜的问题。前几次来海泽比拜访范耶尔时,她曾经住过一间空房,因此便直接问他能不能再借住一次。范耶尔难掩喜悦,不断强调随时欢迎她来。
完成种种礼数之后,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一块散步过桥,趁关门前坐到苏珊咖啡馆的露天座上。
“我实在很生气。”爱莉卡说:“我大老远开车来欢迎你重获自由,却发现你和镇上妖姬上了床。”
“我很抱歉。”
“你和波霸小姐已经……多久了?”她摇摇食指。
“大概和范耶尔入股同一时间。”
“啊哈!”
“你这‘啊哈’是什么意思?”
“只是好奇。”
“西西莉亚是个好女人,我喜欢她。”
“我不是在批评她,我只是生气。糖果近在眼前,我却得节食。监狱生活如何?”
“像个平静的假期。杂志社的情况呢?”
“好转了。这一年来,广告收入第一次增加。去年这时候差多了,不过终于有了转机。这都得感谢亨利。但奇怪的是,订户也增加了。”
“订户很容易有变动。”
“大概就是几百的差异吧,可是上一季增加了三千。起先我以为只是运气好,可是新订户不断进来,这是有史以来订户骤增最多的一次。而且旧有的订户也十分支持,全面续订。我们谁也想不通,都还没有进行任何广告宣传呢!克里斯特花了一星期作抽样,看看都是哪些人。首先,他们全是新订户。其次,百分之七十是女性,通常都是相反情形。第三,订户可以说是郊区的白领阶级,例如教师、中层主管、公务人员。”
“觉得是中产阶级起身对抗大资本家?”
“不知道。但若继续下去,表示订户结构起了重大转变。两星期前我们开了编辑会议,决定开始在杂志里加入新形态的题材。我希望有更多关于TCO①的文章,以及更多关于女性议题之类的调查报道。”
① “瑞典专业雇员联盟”的简称,是瑞典第二大工会联盟,有百分之八十五的白领劳工隶属于此工会联盟,有别于其他欧洲国家以蓝领劳工为主的工会组织。
“转变不要太大。”布隆维斯特说:“如果有新订户,就表示他们喜欢我们原本的风格。”
西西莉亚也请了范耶尔去吃饭,也许是为了降低出现麻烦话题的风险。她煮了炖鹿肉。爱莉卡和范耶尔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千禧年》的发展与新订户,但后来话题慢慢转移。忽然,爱莉卡转向布隆维斯特问他工作进行得如何。
“我打算在一个月内完成家族史的草稿,让亨利过目。”
“具有阿达一族精神的家族史。”西西莉亚说道。
“里头确实有某些真实面。”布隆维斯特承认。
西西莉亚瞥了范耶尔一眼。
“麦可,亨利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家族史。他希望你能解开海莉失踪之谜。”
布隆维斯特未置可否。自从他和西西莉亚发生关系后,一直都很公开地与她谈论海莉的事,尽管他从未明说,西西莉亚却已经猜到这才是他的真实任务。他当然没有告诉亨利他和西西莉亚讨论过这事,因此范耶尔的浓眉略略皱了一下。爱莉卡也保持沉默。“亲爱的亨利,”西西莉亚说:“我并不笨,我不知道你和麦可之间有什么协议,不过他之所以留在海泽比是为了海莉,对不对?”范耶尔点点头,瞄向布隆维斯特。
“我说过她很机灵。”接着转向爱莉卡说:“我想麦可应该向你解释过他来海泽比做什么。”
她点点头。
“我想你应该认为这是个没有意义的工作。不,你不用回答。这确实是一件荒唐又毫无意义的事,但我就是得找出答案。”
“我不予置评。”爱莉卡打官腔地说。
“你肯定有意见。”他说着转向布隆维斯特。“告诉我,你有没有找到任何进一步的线索?”
布隆维斯特回避范耶尔的目光之际,立刻想到前一晚那种莫名的确定感。今天一整天这感觉都还在,但还没有时间再去翻看相簿。最后他抬头看着范耶尔摇摇头。
“什么都还没发现。”
老人以锐利的目光打量他,忍住不作评论。
“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样。”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