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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原名:苏记棺材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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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北光细细打量了苏离离几眼,显然想得太多了,“世侄既是龙驹凤雏,自然多有佳人陪伴左右。”祁凤翔笑而不语,苏离离表情有些抽搐。

  她挤出几分悲痛,道:“奴婢自小失怙,全赖义父提携养育。鲍辉轼君之日,义父生死不明。近日赖公子多方打探,才知他在将军府上。奴婢恳请一见。”

  陈北光摸不着头脑,道:“你义父姓甚名谁?”

  “先帝的内廷侍卫长时绎之。”

  “啊——”陈北光大惊道:“你说他呀。时大人曾与我有些交情,也确实在我府上,然而姑娘要见,多有不易。”

  苏离离道:“这是为何?”

  陈北光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时大人伴随君侧,武功原本深不可测。去年不知为何,却气脉逆行,冲破要穴。如今……如今形同疯癫,人不敢近。我怕他伤人,想将他关在地牢,他一掌便打死我两名侍卫,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哄得他进了牢里。姑娘若去见他,倘若被他所伤,无人能救得了你。”

  苏离离一惊,转看祁凤翔,有些犹疑。祁凤翔挽过她手臂道:“离离,你一心要找他,不如我陪你去,远远地看一眼如何?”苏离离被他那声“离离”震得一麻,只得恳求道:“将军大人,即使义父神志不清,我也想见见他。”

  陈北光点头道:“你这个丫头倒颇具孝义。来人,带这位姑娘去地下石牢。”

  祁凤翔也拱手道:“晚辈陪她一行。”

  陈北光颔首应允。

  冀北将军府的地牢,触手是阴寒的空气,石壁之间透着诡谲气息。每走一步,便有脚步声回荡。一排陡峭的石阶延至地下三丈,再往内行一丈,有一间小小斗室。四壁都是石墙,却坑坑洼洼。

  将军府侍卫点着一盏油灯,指引他们道:“这墙上都是当初时大人砸的,他有时癫狂,有时静默,我们也只能趁他发呆的时候把吃喝送下去。”

  到了一扇铁门前,门上尺宽方洞,侍卫将灯挂在壁上,躬身道:“姑娘请看。”

  苏离离自方洞看去,一个人影倚坐在最深处的石壁下,花白凌乱的头发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黯淡灯光将他侧脸轮廓投在墙上,英挺虚幻。四肢连着铁链锁在墙上,那铁链的环条都有拇指粗细。

  祁凤翔道:“能不能把门打开?”

  那侍卫大惊道:“不可,不可。公子,这人内力过人,武艺超群,若发起狂来,无人能挡得住他呀。”

  祁凤翔道:“他手足扭械,一时也出不了这地牢。陈将军允我来看他,若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未免不尽人情。”

  侍卫踌躇片刻,“公子不要多呆,看看就出来。”摸出钥匙,开了门锁。那铁门竟有七寸厚,嵌在墙壁,缓缓滑开尺许。

  祁凤翔颔首道:“你去吧,我们看看就出来。”

  侍卫逃也似地跑了。

  苏离离站在门前,望着那静默的人影。祁凤翔一手合在她腰上,道:“进去。”将她半揽进了石室。

  坐在地上的人影动了动,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看不清面目,却漠然地对着苏离离。

  苏离离看看牢顶,用尽量散淡地口吻道:“时大哥,这桂园晓月怎么不似太微山的亮啊?”

  时绎之缓缓将头抬起来,露出面目,胡须蓬乱地飞着,眼睛却明亮,瞳孔涣散中渐渐收缩,定在苏离离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手脚一动,牵得铁链细碎作响。他像是激动,又像是惊讶,声音如沙砾摩挲,“苏姑娘,你……你回来了。”

  他这句“苏姑娘”一出口,苏离离脑中电光火石,顿时明白了祁凤翔的用意,震动之下,竟愣愣地站在那里,忘了开口。

  时绎之思绪杂乱,看着苏离离,一时又抓住一些零乱的片段,“不,不对,叶夫人,你……你嫁给叶知秋了。”

  祁凤翔站在后面,声线低沉,并不急促却带着压力道:“接着说。”

  苏离离仿佛思维已从话中抽离,机械地问:“时大人,七年不见,你竟要赶净杀绝了么?”

  此言一出,时绎之混乱的头脑刹时如平湖落石,激起千层浪,用手抱着头,略显狂态道:“不,不,我是奉了皇命,我不杀你,我不杀你,我不杀你……”

  他内力充沛,声音雄厚,竟震得苏离离耳中有些嗡嗡作响。

  祁凤翔清冷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苏离离道:“先帝给你的东西呢?”

  “东西?”仿佛正要连上的记忆被从中突兀打断,他不暇思索应道:“在我这里。”

  “给我。”

  时绎之摸索着在衣襟里理出一条线绳,就脖子上扯断,递了过来,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响着。线绳之下,坠着一个细长的物件,三寸长短,有些像三棱刀,只是刃面各有参差不齐的齿,状如钥匙。

  苏离离看一眼祁凤翔,祁凤翔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苏离离走上去,接过那钥匙,正要收手,却被时绎之一把抓住了手腕,叫道:“辞修,辞修,你别走!”他力量之大,捏得苏离离“啊”地一叫,想挣脱,却全无作用。

  祁凤翔沉声道:“顺着他说。”

  苏离离被他一提,负痛哀求道:“我不走,我不走,时大哥你放开我的手。”时绎之愣愣地松开,却一瞬不瞬地望着苏离离。爱慕,相思,悲恸,记忆百味杂陈。苏离离望进他眼眸,反倒镇定了下来,对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闹好不好,我去倒点水进来。”

  时绎之点头,苏离离转身将那三棱钥匙揣插在腰带里,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跑,竟走出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祁凤翔低低道:“你慢慢出去。”

  苏离离依言走到门边时,时绎之像突然发现了祁凤翔的存在,忽然站起来道:“你是谁?”

  苏离离一愣,祁凤翔不语,负手在后做手势让她走。

  苏离离提了裙子刚迈出铁门,时绎之大吼了一声,朝苏离离扑过来。他虽面貌憔悴,身形却灵动,一挣之下被铁链缚住了。祁凤翔一把将苏离离推出地牢,叫她“快跑!”回手注力推上厚铁门,刚一拉合,便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时绎之竟挣脱铁链扑到了铁门之上,他内力所注,透铁入壁,仰天长啸间,已是狂症大发。

  内壁声音回荡,祁凤翔只觉气府一震,竟被他内力破空而伤。强压下激荡的真气,一把捞起苏离离快步跃出地牢。甫一见光,祁凤翔已听见地下动静,将苏离离放下道:“躲开这里。”苏离离一愣的工夫,四面找路,却是在后院演武场上,全是围墙。祁凤翔见状有些着恼,将她往前一推,“往那边跑,放伶俐点。”

  苏离离跑开两步,便听见后面呼哨声起。她停住脚回看,时绎之已追了出来。两个将军府的侍卫虚拦了一下,被他手一挥扫开,直取祁凤翔。祁凤翔不敢接他,顺手提起一柄日月刀,脱手掷去。时绎之衣袖一振,将刀阻落。祁凤翔打点精神,避开他掌风,须臾已躲闪了七八招。

  苏离离恍惚间,有些记得这场景,母亲苏辞修说:“你要赶净杀绝了么?”那个人锦衣束袖,一掌击向父亲,苏辞修斜刺里扑到丈夫身上……那人在雨中大恸,“辞修,我不是要杀你……”程叔拉她手道:“小姐快走!”大雨滂沱掩住了逃亡的孩子微渺的脚步声。

  苏离离转身疾步向前,大声道:“时绎之,你住手!”

  时绎之被她一叫,眼前的景致与记忆有瞬间的重叠,一缓之间,祁凤翔脱身而出。谁也不知道人的心智是怎样生成,时绎之不知是被触动前情,还是遗忘过往,竟陡然像红了眼的魔头,杀戒大开,身形如鬼似魅,瞬间放倒了两个侍卫。

  祁凤翔大惊道:“糟糕,他真气冲破百会了。”

  苏离离急急接了一句,“那就怎样?”

  “那就疯得彻底了!”祁凤翔一把扯开她,勉强将时绎之一拳从旁格开。煞气扑面而来,竟让人站不稳脚。

  时绎之第二掌击出时,一个纤瘦的身影至侧面穿入,鬟青珠垂,挡在了祁凤翔身前。毫厘之差,时绎之早已昏聩凌乱的神智永远记得那一刻的真实,令他此后十年日夜不能释怀。早已凌厉的杀意陡然一顿,意念强大得胜过身体的极限,本将从掌而出的真气出乎意料地生生收住,自手三阳经回溯,直抵百会,逆冲膻中。

  苏离离穿入,时绎之停手,祁凤翔揽她后跃,都在一瞬之间。丈余外,祁凤翔落地,苏离离伏在他怀里不动。他一惊,扣她腕脉,脉息略显凌乱,却勃勃不息。想来时绎之内力深厚,发之如洪水倾泻,虽然及时收手,苏离离还是被他掌风击晕了过去。

  然而越是雄厚的内力,发力之时越不容易收住。苏离离脉息无伤,只是昏厥,时绎之竟将内力全敛,必致经脉逆行。祁凤翔揽着苏离离,如临大敌地注视时绎之,看他这番气脉冲突,不知是要疯得更厉害,还是经脉毁损而死。

  然而时绎之却默然无声地站在当地,眼神空虚却清澈不涣散,有些莫名地望着自己的手。就这么站了片刻,他左脚一动,祁凤翔手一侧似要因应。时绎之却是退了一步,他缓缓再退一步,再退一步,一转身跃向墙边,轻功如臻化境,竟绝尘而去。

  角落门上,将军府的侍卫探出头来,见疯魔已走,才纷纷涌入校场。祁凤翔神色冷峻,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见陈北光也进来,正听侍卫解说,祁凤翔将苏离离插在腰带上的钥匙收入自己襟衣,抱了她起来,淡淡道:“陈将军,离离被吓晕了,我也不便多留,先告辞了。”

  陈北光慢慢踱到他二人身边,看着苏离离道:“世侄有所不知,我这地牢墙里嵌了熟铜管。”他抬起头看祁凤翔,“你们在牢里说的,我都听见了。”

  祁凤翔微微一笑,“听见什么了?”

  “先帝的什么东西?”陈北光也不跟他弄虚。

  祁凤翔神色不变,“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还不及琢磨。不如将军替我看看。”他右臂抱着苏离离,左手摸到她腰肋。

  陈北光见他如此识相,倒放下了些戒心。只见祁凤翔在苏离离身上摸索半天,扯出一张写满了字的手绢。祁凤翔自己也不知何物,慢慢拂展,再慢慢递给陈北光。

  陈北光接来,初见时神情一凛,细看之下,竟蹙眉慌乱。手抚着绢子,细细辨那字迹,颤声道:“肯将白首约,换作浮萍聚……”他失态地扯住祁凤翔的袖子,“这……这是哪里来的?她在哪里?”

  祁凤翔察颜观色,冷静简捷道:“时绎之给的。”

  陈北光若有些微头脑,便该看出这手绢雪白,不可能是时绎之身上得来;祁、苏二人在牢中索要这东西,必是知道那是什么。然而他一跃而起,将手一招,“跟我追!”竟带了侍卫冲出了时绎之所去方向的角门。

  祁凤翔旁观众人去尽,肃峻的神色竟漾起几分冷笑。低头看看苏离离,犹自昏在他臂弯里,他收了笑意,将她横抱起来,径直往将军府大门而去。

  苏离离恍然醒来时,身在低矮狭小的船仓里,一灯如豆。暗黄的旧舱板上开着一扇小窗,窗外正是夜幕深垂,水声似有若无。祁凤翔白衣散发,倚坐窗边,看着江面低回的漪纹,侧脸的轮廓宁静出尘,竟似带着几分寥落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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