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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身边的老鲁,双目微闭似老僧入定,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铺板顶端的四位头面人物虽然默不作声,其实心里边比谁都急、比谁都慌,一个个愁眉苦脸,束手无策,只要大门外稍有声响便马上支起耳朵来倾听,简直状若惊弓之鸟。
熬到点名,月京未来依惯例进天井巡视一圈,只字未提昨晚的事。
“这事会不会就这么过去了?”郭松自言自语着安慰自己。
“想得倒美,日本人有这么好说话?”张桂花翻翻白眼。
“他妈的,怕什么怕?大不了把老子这条命拿去!”韦九摆出英雄气概大声骂道。“好汉做事好汉当,老子一个人扛!”
孟松胤看得出来,韦九话虽这么说,心里其实一样害怕,只是江湖中人混的就是一张面皮,无论到什么时候,脑袋可以丢,面子不能丢。说到底,昨晚那件事最终必将水落石出,与其被别人指认出来,还不如主动承担下来,终究还能落下一个光明磊落的名声。
韦九跳下铺板,径直走向大门,伸出拳头擂响了厚重的铁门,随后拉大嗓门一声大吼:“报告!”
十六、开了小差
齐依萱那天醒过来的时候,始终认为失去知觉前看到的那一幕,可能只是梦境或幻觉。
李匡仁也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才是最好的自我解脱,你甚至不妨认为齐教授只是出了远门,迟早会有回来的一天。
但是,怎么可能做到“什么也没发生”呢?只要摸到口袋里那支伪装的钢笔,它就会真真切切地提醒你:父亲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天晚上的夜色黑得不甚透彻,窗外月朗星稀,天穹似浸油的薄纸一般半透明,以至于齐依萱醒来后只觉得像刚刚睡了一觉,脑子里既清醒又糊涂,但空气似乎特别清新。竖起身体一看,自己正躺在父亲的床上,李匡仁则坐在床前的靠椅上擦拭手枪,再看地下,父亲的尸体已被搬走,那名捉垃圾汉子也不见了踪影,看来梅机关已经来过人,整件事情彻底结束了。
“醒啦?”李匡仁走过来看看齐依萱的面色。
“人呢?”齐依萱如梦初醒。
“放心吧,齐教授的后事我们自会料理,”李匡仁收起手枪,“我已有承诺在先,所以绝不会扔下你不管,明天清早船到后马上送你去吴江。”
“我不走。”齐依萱的神情依然痴痴呆呆。
“不行,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无法存世,还是走吧。”李匡仁耐心劝解道。“按理来说,这事已经属于我的份外之事,但看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你飘零在这乱世之中,希望你还是听从我的忠告。”
齐依萱依然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唉,这该死的年代……”李匡仁欲言又止。
“我爸爸说利用了孟松胤,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过了好一会儿,齐依萱才稍稍平静。
“这事现在虽然可以摊开来说了,但我想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李匡仁似乎不大想说。
“不,我一定要知道。”齐依萱坚决地说。
“好吧,”李匡仁勉为其难地说,“我看过你父亲的档案,他在战前已经加入了共产党,三八年的时候,满铁上海事务所为了对华东地区的各类资源进行调查,搜集一切有用的资料和情报,需要吸收大批本土人才,你父亲也成了他们选定的目标。满铁是个什么机构你知道吗?”
“知道一点。”齐依萱点点头。
以前曾经听父亲提起过关于“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只言片语,报纸上也能看到一些零星介绍,知道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机构,表面上是一个以铁路经营为主的商业公司,但却公然涉足政治、军事、情报领域,拥有极为显赫的权势,始终活跃于侵华行动的最前沿。远在战事发生之前,父亲就曾在“满铁”主办的专业杂志上发表过化学方面的文论,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优异的专业能力被日本人注意上了……“你父亲究竟是如何暴露共产党人身份的,我还不大清楚,”李匡仁的话吞吞吐吐起来,“照我想来,应该不外乎……不外乎……”
“后来呢?”齐依萱想,李匡仁想讲的大概是“威逼利诱”这四个字。
“自去年开始,你父亲的关系从满铁上海事务所转到苏州,从属于梅机关苏州出张所,”李匡仁继续说道,“你父亲骨子里还是个清高的知识分子,向我们提供的情报并不多,所以上面很是不满,曾经严厉训诫过几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日本人看中你父亲,真正的用意还不在于得到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情报,而是……”
“而是什么?”齐依萱忙问。
“是他的学术水平和……研究成果,”李匡仁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对不起,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研究成果?”齐依萱越来越糊涂。
父亲对学术的痴迷确实非同一般,平时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学院的实验室和图书馆中,回家后也总是手不离书,书房里的灯光每晚都要亮到午夜以后,哪怕是这段东躲西藏的日子里,随身也带着一箱书籍,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研读,同时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候,齐依萱好奇地走近去瞄一眼,发现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和千奇百怪的计算公式,跟天书没有两样。更奇怪的是,父亲总是随手写、随手烧,几乎从来不留底稿。
“你父亲在化学研究方面颇有建树,特别是有机化学领域,学术水平在满铁众多的专家学者中也属佼佼者,”李匡仁一声长叹,“唉,树大招风啊,打个不确切的比方,也可以说是自古红颜多薄命。”
“这么说,你也是梅机关的特务?”齐依萱如梦初醒。
“唉,一言难尽哪……”李匡仁的表情有些尴尬。
“怪不得,”齐依萱沉吟道,“以前老见爸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半夜里一个人在天井里抽闷烟打转。”
“前一阵打无锡来了一批新四军干部,根据你父亲的情报,我们秘密抓捕了海棠组的十五号联络员,派我们的人冒名顶替去与无锡方面联络,不过最后还是被识破了,”李匡仁边回忆边说,“共产党方面虽然认为泄密的原因是由于十五号联络员的叛变,但对教授也开始有所怀疑,至于最后到底是怎样确认的,我也不大清楚。”
“难怪要让孟松胤以苦肉计混进宪兵队去,原来是想彻底完成这一任务,”齐依萱全部明白过来,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怪不得临终前还说对不起孟松胤,利用了他、害了他……”
“嗯,这位姓孟的激进青年根本就是蒙在鼓里,”李匡仁接着说道,“本来呢,你父亲的想法是姓孟的没什么大事,最多关几天受点苦,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三搞两搞弄假成真,一下子被转到野川所去了。”
“既然这样,那你们为什么不把孟松胤放出来呢?”齐依萱叫道。
“教授曾多次向上面要求过,这个我可以作证,”李匡仁解释道,“可是日本人的机构太多,光是特务机关就有七、八个,内阁、陆军、海军、宪兵、满铁,都自成体系,现在虽由上海系统的梅机关统管,可事情还是很不好办,特别是跟苏州系统的金子机关搞得很僵,勾心斗角非常厉害。后来教授又忙着躲避共产党的追杀,这事就更没法兼顾了。而且,最近日本人正全力筹备清乡行动,各个部门都有大动作发生……”
“可怜的孟松胤!”齐依萱终于放声大哭。
“依我看,教授的死,一半也是为了向这位姓孟的学生谢罪。”李匡仁叹息道。
齐依萱百感交集,不由得越哭越伤心,肩头抽动着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重新一片空白……正哭得昏昏沉沉间,楼梯一阵乱响,齐依萱再一次吓得面容失色。
“不用怕,是我们的人。”李匡仁探头一看后安慰道。
来的是四名中国人和一名日本人,跟李匡仁似乎很熟悉,低声交谈了几句,开始在房间里到处搜查起来。齐依萱看得莫名其妙,但又不敢声张,只见那名日本人搜得尤其仔细,连齐弘文床上的枕头、被子都用刀划开来翻腾,其它如衣柜、抽屉等处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齐依萱马上想到了藏在自己身上的那支无头钢笔,心里猛地一跳。
搜查的结果一无所得,日本人叽哩咕噜一声命令,意思要把齐依萱带走,幸亏李匡仁连忙上前阻拦,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梅机关出张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亮了一下。
“宋科长已经同意,由我护送齐小姐去吴江,”李匡仁与一名油头粉面的特务交涉道,“通行证都办好了,你们可以马上去核实。”
那名特务用日语跟日本人解释了一番,一干人等这才蜂拥而去。
“都看到了吧?”李匡仁苦笑着对齐依萱说道,“你无论如何不能再呆在这里了,现在不单共产党可能会再次找上门来,日本人方面也不一定放过你,据我所知,齐教授应该还有一些……未尽事宜……所以你一定要乘他们还没醒过神来的时候马上远走高飞。”
齐依萱再次想到了口袋里的钢笔,但随后想到父亲的后事不知道会如何安排,而自己又必须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由得伤心欲绝,再次掩面痛哭。
天蒙蒙亮的时候,虎丘花农的小船如约而至,吱吱呀呀地停靠在后门边。
这是一艘看上去非常干净的小木船,平时主要用来装运虎丘一带盛产的茉莉花、白兰花,所以现在即使是空船,依稀还能嗅到一丝丝残存的花香。摇船的是一对父子,父亲名叫钱三官,是个一脸憨厚的农民,儿子大概十七、八岁,基本上像哑巴一样没开过口,俩人轮流摇橹,小船一刻不停地顺水而行,速度倒也不算慢。
齐依萱坐在船篷内,眼望两岸的房屋纷纷后退,脸上的神情除了悲哀,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苍凉和忧愁,李匡仁看在眼里,心里也颇不好受,一阵阵酸楚似波浪般袭来。船篷用双层竹篾编成,中间嵌以箬叶,表面涂以桐油,既可遮风避雨,又营造了一方温馨的小天地,当然,现在处身其间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享受这样美好的氛围。
齐依萱的一句话,就问得李匡仁如坐针毡。
“小李,你为什么还要为日本人卖命呢?”齐依萱问得轻描淡写,脸上也毫无表情。“你看看我父亲的结局……”
李匡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滑头话: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
中午时分,船家父子歇息打尖,一人吃了两大块由米面、麸皮、豆饼和菜叶等物混合后蒸熟的糠饼,渴了便直接从河里舀水来喝。糠饼黑乎乎的,质地粗得像是由一把沙子捏成的,老实巴交的钱三官说,这玩意儿,以前我伲乡下人是用来喂猪的,可现在,就是这样的猪狗食也不敢尽兴吃。
“你看,连农民都没有粮食吃,实在是荒唐啊。”李匡仁摇头感叹,将携带的压缩饼干分了几块给父子俩。
齐依萱嚼着干巴巴的压缩饼干,突然想到这肯定是日军的给养,心里马上百感交集,眼里几乎又要垂下泪来。
“吃吧,别多想了。”李匡仁看在眼里马上轻声宽慰。
下午,船家父子稍显力乏,李匡仁自告奋勇上前顶替,谁知摇橹的动作看似简单,其实相当不易,一推一拉间的力道必须恰到好处,李匡仁摇了半天,船身只是乱晃,不肯前进,一用蛮力,木橹则干脆脱落。钱三官现身说法,传授了几个诀窍,李匡仁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