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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十七年十一月三ri
薛君山在长沙也算有头有脸,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盛老板就是长沙天福绸庄的第三代掌门人,相传其祖父与曾国藩颇有渊源,当年在长沙很有名望。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盛老板的父亲是独子,受了姨太太的蛊惑,偷偷吸食福寿膏,盛老爷子对他失望透顶,一手将盛老板培养出来,才不至于让绸庄败落。不过,在盛家诸事不顺之时,长沙各家绸庄纷纷崛起,涌现出八大家,八大家以大盛绸庄为首,而盛家老字号天福绸庄竟被挤出八大家,幸亏盛老板勉力维持,才不至于被打垮。
薛君山知道湘湘的个性,自然不会让她受委屈,盛家大儿子死在战乱中,小儿子承志就是唯一的传人,其他家族虽然生意做得大,但都是关系错综复杂,而且那些女人争权夺利多年,都是成了精的主,湘湘哪里斗得过。
真正让他下决心的是盛承志的早熟,为了让盛承志早日继承家业,盛老板从小就带在身边,他聪明伶俐,学得很快,小小年纪已经能独当一面,而且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比起湘湘那个冲动脾气,不知好上多少倍。
盛家父子看过湘湘,都十分满意,此时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回去准备了丰厚的聘礼,第二天就吹吹打打上门了,两家的事草草定了下来,去玉楼东好好吃了一顿,回来时都喜气洋洋,都似乎松了口气。不过,落在湘湘眼里,一家人都似乎要把自己赶出家门,这个家真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第三天,盛承志又上门了,这次是收到父亲的指示,邀请湘湘回家参观,看着湘湘恹恹的神情,小满放心不下,准备跟着去,还没走出门就被胡十娭毑一顿笤帚打了回来。
盛承志看得好笑,拉拉湘湘的袖子,附耳道:“娭毑打不打你?”
盛家人皮相都不错,也难怪盛老板进门的时候几人误会。盛承志虽然年纪比湘湘小两岁多,个子已经比她还高,加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无端端就有一些风流倜傥的影子,湘湘想起跟他的关系,心乱如麻,红着脸低声道:“连我爸爸她都打,你说呢?”
秋日明晃晃的光线里,她脸上似乎覆盖着一层细细柔柔的沙,又似乎蒙着一层轻轻淡淡的纱,还像铺子里最华丽的缎子,流光溢彩,盛承志也算见多识广,知道自己的堂客好看,心里像喝了mi一样,下意识地捉住她柔软的手,湘湘微微挣了挣,盛承志哪里肯放,朝她嬉笑道:“堂客,以后我一定好好对你,像我爸爸对我妈妈一样!”
从家人闲谈里,湘湘知道他母亲早逝,父亲深爱其母,又当爸又当妈,一手把两人带大,再未续弦,也对其深为敬重,听他这么一说,心头酸疼得厉害,朝他挤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倒是再没有挣开。
盛承志小心肝怦怦直跳,秋高气爽的天气出了一身大汗,走路更加沉稳,两人拉着手上了车,湘湘难以忍受这种尴尬气氛,扭头看向窗外,盛承志还没看够,挤在她身边尽情观赏,笑得近乎痴呆。
湘湘只觉浑身都烧起来,看到窗外成群结队的人,顾左右而言他,“城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人?”
盛承志终于挪开目光看向窗外,拧紧了眉头,透lou出与年纪不相符合的肃然。司机叹了口气,“少夫人你不知道,鬼子已经打过来了,听说正在打岳阳,只怕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你去看看火车站,现在已经乱套了,伤兵源源不断,车根本开不出去,满地都是人。最可怜的是那些伤兵,人手不够,又缺医少药,好多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太惨了!”
大家都沉默下来,盛承志轻声道:“别怕,到时候我带你去国外避避,爸爸说在美国有朋友。”
司机欲言又止,湘湘心头一动,手上紧了紧,盛承志得到回应,立刻将她的手紧紧捉住,笑容又起。
八角亭也是一团混乱,各家各户门口都围满了人,把货物抬上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汽车、板车、连独轮车都来凑热闹,眼看没办法进去,盛承志和湘湘早早下车,一路招呼着往自己家的铺子走。
看到两人手拉手过来,众人开始起哄,将两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问,湘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羞红了脸直躲,好在盛承志见惯了大场面,把湘湘护在身后,架势十足地高高抱拳道:“这是我爷老倌(爸爸)跟我找的堂客,刚刚定亲,大家别急,成亲的时候我再请喝喜酒!”
众人哄堂大笑,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拍拍他肩膀道:“小老板,急的是你吧,刚定亲就手拉手带回来,生细伢子(小孩)可不是拉拉手就行的,快要你堂客喊声叔叔,叔叔好好教你!”
盛承志生怕湘湘生气,反手捉住她的手,朝众人讪笑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家行行好,高抬贵手,等生了细伢子一定一人家里提一只公鸡去报喜。”
一个白胡子老人家一个烟袋锅子敲在他头上,笑骂道:“都讲你是个聪明伢子,怎么这都不懂,我们又不是你岳老子(岳父),要你公鸡做什么,还不快回去,你爷老子(爸爸)等好久了!”
有白胡子老人开路,众人这才放过他们,回去各自忙活,白胡子老人正色道:“伢子,局势这么紧张,你们怎么还不把货搬走呐,趁着现在有人帮忙,赶快搬到乡里去,城里太不安全了!”
盛承志赔笑道:“谢谢刘大爹,我回去跟爸爸再商量一下。”
“死伢子!”老人瞪他一眼,上下打量着湘湘,忍不住笑开了花,“什么事都不急,讨堂客就跟火烧屁股一样,赶快生个细伢子出来给我玩,不然我见你一次敲你一次!”
想起未来的“悲惨”前景,盛承志一张脸立刻垮了下来,盛家三代单传,自己的辈分比街上所有人都小,要有了孩子,岂不是被大家欺负死。他转头看了看湘湘,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拽住她袖子,还好,湘湘并没有生气,朝他嫣然一笑,悄然把自己的手塞入他手心。
刘大爹又叮嘱几句,乐呵呵地走开了,街上店铺大部分都关了门,几家开着的也在搬运货物,这种时候随时小命不保,赚不赚钱已经并不重要。
胡十娭毑小时候经常带双胞胎来八角亭,一是采买东西,一是炫耀一下自家的宝贝,湘湘看过这条街的繁华,不禁有些黯然,盛承志也是玲珑心肝,拉着她的手悄悄紧了紧,认真道:“别怕,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会回来,但是也许已经白发苍苍,或者客死他乡。湘湘突然莫名伤感,对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有了怀疑,自己的家在这里,根在这里,即使出国逃避,这一切如何放得下?
见她又是满脸愁容,盛承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虽然情势逼人,她每天愁眉苦脸,盛老板开门做生意一贯笑脸迎人,最忌讳这个,何况今天是她第一天上门,大家都眼睁睁看着……盛承志不敢想下去,强打精神,凑到她耳边用唱戏文的调调唱道:“堂客堂客,你莫愁,你莫慌,万事我都有主张,不少你的吃(qia),不少你的穿(quan),生一堆细毛坨(小孩子)把你烦……”
跟他接触了两天,湘湘再不会把他当小孩子,但也还不至于爱上他。不过,想起这就是要相伴一生的人,她心中有些奇妙的情感悄然破土而出,众人劝她的时候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她所看到的事实也是如此,姆妈比爸爸大了三四岁,把爸爸照顾得妥妥当当,而她未见过的爹爹(dia)(爷爷)也比胡十娭毑小两岁,到头来支撑全家的还不是胡十娭毑。
胡思乱想间,她踢到什么东西,脚下一个趔趄,盛承志眼明手快,将她稳稳当当接到自己怀里,街上哄笑声又起,还有人拼命打口哨。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目光闪避,手却没有松开。
两人还没走出两步,一辆车呼啸而来,带着尘烟在两人面前停下,湘湘定睛一看,下意识往盛承志身后缩了缩,那人眼尖,大声叫道:“你是砸我脑袋那妹子吧,快来快来,有事要你帮忙!”
那人原来就是徐权,才过了不到半月,他整个人就仿佛拖了形,满脸胡子,眼窝已深深陷下去,军装上满布污痕,整个一个草莽英豪的模样,盛承志还当湘湘惹了事,胸膛一挺,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躲也不是办法,湘湘迎上前笑道:“徐处长好!”
徐权连连摆手,用嘶哑的声音道:“别废话,我要找些人去车站疏散伤兵,你帮我记名字,凡属到场的人都有票子领。车站快堵死了,前线的伤兵还在不停运来……”他把脑门一拍,冲到车里拿出笔和本子,湘湘情知事情紧急,连忙接过来做出记录的姿势,盛承志眉头一拧,二话不说,没等徐权憋足力气开口就拉开嗓门大叫:“各位叔叔伯伯,谁去车站帮忙抬伤兵出来,去的有票子领啊!”
见他把自己的话抢了,徐权一口气转过来,拍着手大声道:“前线下来的伤兵越来越多,车站堵住了,各位兄弟帮帮忙,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手里的人都派出去维持秩序,而且现在医生护士担架什么的都缺,只能kao大家手搬。”
他还想动员一阵,众人大笑起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徐权不是长沙本地人,还当被人嘲笑,顿时有些傻眼,盛承志突然红了眼眶,把湘湘的笔和本子抢过来塞到徐权手里,轻声道:“大家都去,不要你的票子,当兵的为我们流血牺牲,为他们做事是应该的。”
“火车站去啰!”刘大爹把烟袋锅子往腰里一cha,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头,还一边乐呵呵回头嚷嚷,“婆婆子(老婆),晚上多做点好吃的,我好久没出过力气了!”
街上杂货铺的老板是北方人,北平陷落的时候才在长沙落脚。他让伙计们把手里的活都停下来,带着小小的队伍跟在大队人马后面,见众人都是兴高采烈,心头一热,不知道哪里来的雅兴,扯着嗓子唱起几乎遗忘的京腔,“浩然正气冲霄汉,惊醒了星斗闪闪寒,骇浪奔涛增婉转,风叱云咤也缠绵!老将军,珍重自身经百战,珍重了,东风初送第一船……”
两人呆呆看着他们远走,徐权终于把嘴巴合拢,在两人脸上来回扫了几遍,笑得眼角开出了花,“妹子,这就是你小男人,小薛眼光不错嘛!”
湘湘赧然道:“徐处长,您就别笑话我啦,我介绍一下,他叫盛承志,我们确实刚刚订婚。”
“都是小孩子!”徐权摇头轻叹,“你是不是又见过顾清明,昨天见他的时候他还提起你,还说有空的话想请你们带他去岳麓山和橘子洲头看看,他一个人顶着家里的压力跑来参战,确实不容易,你们有空跟他聊聊吧,说实话,这个人架子虽然大了些,却没什么花花肠子,值得交往。”
湘湘轻声应下,徐权用力拍拍盛承志的肩膀,盛承志差点被他拍塌下来,龇牙咧嘴地笑,徐权哈哈大笑,“你这个堂客不好惹,你身体要练结实些,不然随随便便就被她打废啦!”
盛承志脸红到脖子根,偷偷瞥了自己恶堂客一眼,见她正朝两人怒目而视,一张脸白里透红,有说不出的好看,忍不住咧嘴一笑,心里甜滋滋的。
徐权转身就走,跳上车风驰电掣而去。盛承志看着队伍的尾巴,有些跃跃欲试,湘湘推他一把,轻笑道:“你想去就去吧,我等你回来!”
盛承志连连点头,刚跑出两步,突然平地响起一声惊雷,“兔崽子,你往哪跑!”
盛承志垂头丧气地回来,对飞奔而至的盛老板笑道:“爸爸,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