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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安乐公主道。
伽罗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脸上的轻快笑意迅消失。
“怎么是你?”安乐公主满面诧异,渐而转为不悦,当即向身侧人道:“皇兄怎么留了高家的人在这里!傅伽罗,你不在淮南等着受刑,跑来这里做什么。等不得被问罪了是不是。”
“是太子殿下召民女至此。”伽罗自然能察觉她的不悦,态度恭敬,未敢多言。
安乐公主审视般盯着伽罗,绕她身周走了半圈,沉着脸不说话。
她的身后众多宫人噤声侍立,倒是有位年约十六的女子上前道:“公主认得她吗?”
“当然认得。不止认得,还印象深刻!”安乐公主轻咬银牙。
伽罗抿唇,垂不语。
在淮南数年,她跟安乐公主碰面的次数并不少。彼时外祖父奉了皇命刻意刁难,不止针对谢珩父子,连女眷也不放过。外祖母不喜这种事,从不掺和,每回都是舅母奉命设宴邀请,安乐公主偶尔推免不过,也会随惠王侧妃前来。
舅母固然不像舅父那样下手狠,却也常刻意让安乐公主母女难堪。外祖母因是续弦入府,难以阻拦。
那般宴席伽罗不能总缺席,偶尔过去,也会碰见安乐公主。
伽罗毕竟寄人篱下,虽能偶尔帮安乐公主开解几句,却也收效甚微,好几回见她红着眼睛,含泪忍耐。
两人虽未说过话,但年纪相当,又是那般环境下,于对方面容身份,都颇为清楚。
而今时移世易,安乐公主又怎会忘记昔日之辱?
伽罗心里暗呼倒霉。明知是在谢家的地盘求存,出门前怎么就没卜一卦呢?
片刻沉默,安乐公主只管盯着伽罗不说话,那位被称作“姜姐姐”的女子倒上前道;“公主不是有事要找殿下吗?”
“是了。”安乐公主被提醒,决定暂时放过伽罗,“我先去见皇兄,再来收拾你!”
说罢一拂衣袖,在宫人簇拥下昂挺胸的走了。
伽罗暗暗谢了那容貌甚美的姜姐姐一句,忙退回南熏殿。
☆、76。076
李凤麟设这场宴席; 是为践行。
洛州、灵州、宿州都督之位由郡王遥领; 分布各处的折冲府整治过后,由端拱帝亲自挑选; 擢拔了可靠之人,其中军务由十二卫亲自过问; 余下事宜; 交由李凤麟暂时代为打理。于李凤麟而言,这自然是意料之外的喜讯,做事也更为勤谨。按着端拱帝圣旨,明日将携长史往各处巡查,以半月为期。
局势暂时安定,谢珩是太子; 不可离京太久,黄彦博居左武卫大将军之职,这当口也被端拱帝委以重任,蒙钰在虎阳关也有守卫之责; 数日之内需奉命返程。李凤麟怕赶不上践行,今晚特意设宴,遍邀谢珩及身旁几位得力助手,由夫人姜氏陪着岳华和蒙香君。
唯有伽罗身份特殊,虽受谢珩照拂,却没名分在身。姜氏为免唐突; 并未当面跟伽罗提及; 只同谢珩提起; 是否赴宴,全凭谢珩裁断——这多少也是试探的意思。
待伽罗随谢珩过去,众人均已聚齐,姜氏安排的女管事瞧见伽罗,当即迎接,避过正厅中的粗豪男子,从偏厅进了暖阁。
岳华和蒙香君均已入席,瞧见伽罗,岳华心领神会,蒙香君但笑不语。
这宴席全为践行而设,没了宋敬玄等人作祟,谢珩端坐正中,李凤麟和黄彦博左右陪同,底下都是谢珩亲信和李凤麟治下忠心事君的官员,气氛融洽。
先前征战杀伐的沉闷气息一扫而尽,李凤麟专拿屏风隔出一角,请乐人助兴。曲子也是由擅音律的姜氏挑选,舍了诸般靡靡之音,于清正琴声中带些许铿锵韵律,如云破月来,雾散雨霁,令人心怀畅然。
伽罗于暖阁中听着,稍露笑意。
在座都是熟识之人,外头男人们推杯换盏,暖阁中姜氏也备了梅子、桃花、石榴、葡萄四样果子酒,玉液琼浆,甘甜可口。
蒙香君长于边塞,好爽中带些娇憨,不止伽罗投缘,岳华也颇喜欢。
就着精致菜色小酌几杯,郁气尽扫。
至宴散时,伽罗酒意微醺,蒙香君开怀喝得半醉,被侍女扶到内间歇息。
岳华固然喝了不少,眼神却依旧清明,未露醉态——似她这等侍卫身份,随同在外时都会拿捏分寸,甚少喝多。
外头官员渐渐散去,只留谢珩、李凤麟、黄彦博三人在内室密谈,小半个时辰后黄彦博也告辞,就只剩下谢珩和李凤麟。待他俩谈罢,已是亥时将尽。
冬日夜长,此时空中堆云甚浓,苍穹如墨。
厅前的灯笼已燃至尽头,昏暗光芒照映廊下,于夜风中微晃。
宴席的觥筹交错、雅乐热闹尽皆归于寂静,见谢珩步入暖阁,伽罗亦站起身来,看到谢珩颇带酒意,双目深邃炯明。她向谢珩行礼,旋即多谢姜氏今夜款待照拂,接了岳华递过来的狐裘,系好丝带,戴上保暖帽兜。
姜氏颇为担心,“夜深风重,傅姑娘身子弱,怕会受寒。不如同蒙姑娘一道歇下,明日再回白鹿馆?”
“无妨。”谢珩摆手,代为作答,“外面备了马车。”
他既话,姜氏不好阻拦,遂亲自扶着伽罗出门。
厅前宽敞,车马在甬道旁齐备静候,前后两辆。
伽罗微醺中脸颊热,被扑面而来的夜风侵袭,顿觉一丝凉意。好在那件大氅厚实,帽兜遮住头,倒不至于受寒。她侧身避开风刃,同姜氏道谢告辞后,便往后面那辆行去,还没走两步,却被谢珩轻轻按住肩膀。
“我有话同你说。”谢珩低声说罢,回头召来岳华,叫她乘后面那辆车回去,却令伽罗与他同乘。
这安排当然突兀,好在厅前唯有谢珩亲信和李凤麟夫妇,众人只作不见,神色如常。
伽罗未及多想,被谢珩握着手臂,轻轻一送,便到了车前。
旁边仆妇已掀起车帘静候,谢珩肩宽腰瘦,那袭大氅垂落,轻易将伽罗护在身前,隔断众人视线。他左臂的伤尚未恢复,右臂却是如常强健,箍着伽罗的腰微微一抬,便令伽罗双脚悬空,连车底下小矮凳也无需踩,径直屈腿进了车厢。
谢珩随之入内,扯下车帘。
外头夜深灯暗,深冬里的马车遮得严严实实,不漏半点光亮,整个车厢中漆黑一团。
伽罗还没摸到里头的坐凳,便被谢珩猛然抱住,往后一拉,重重撞进他怀里。
他满身酒气,手臂仿佛铁箍似的,单手将她紧紧扣在胸前,不一语。隔着层层衣裳,伽罗贴在他胸膛前,听到里头擂鼓似的心跳。马车已缓缓驶出,外头李凤麟众人恭送的声音远去,伽罗安安静静在他怀里伏着,半晌没见谢珩有动静。
落在后背的那只手却渐渐游移向上,落在她的脸颊,轻轻摩挲,轻重起伏如同心绪涌动。
“殿下?”伽罗撑着他的腿,稍稍坐直身子。
回答她的是谢珩并不平稳的呼吸,伴随愈来愈紧的怀抱。
即便身周黑暗,伽罗还是尝试仰头,想瞧瞧谢珩的神情。谢珩却扣得更紧,将下颚抵在她髻间,低声道:“别动,让我抱着。”醉后声音不似平常清朗,带着种仿佛强自压抑般的情绪,落进伽罗耳中。
她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是为了我父亲的事吗?”
谢珩没作声,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虽说已预想过今日之事,然而真的亲眼看到傅良绍,想到他将是岳丈时,谢珩心中依旧五味杂陈。酒入肠中,纷乱头绪涌入脑海,叫人头昏脑涨,唯有抱着她的时候,那些叫嚣的念头才渐渐退散,心里空悬的某处,也渐渐安定。
他要娶的是伽罗,旁的所有人,都在其次。
……
白鹿馆内,谭氏和傅良绍对坐在桌旁,桌上蜡泪层层堆叠,几乎燃到尽头。
满室烛光里,谭氏神态慈和,傅良绍皱眉沉默。
“事情始末,就是如此。”谭氏将那几乎见底的茶壶提起,给傅良绍斟了一杯,又将面前茶杯斟满,“起初我也不信,觉得太子善待伽罗,或许是为那枚长命锁,后来才知殿下胸襟,并非我所预想的那般狭隘。他对伽罗的好,我也看在眼中,当日答允从鹰佐手中救你,恐怕还是看着伽罗的情分居多。这回千里迢迢从洛州赶来,虽不全然是为伽罗,但他的心意,却明白无误。而伽罗虽有许多顾忌,却也有意随他回京。”
傅良绍依旧沉默,烛光下的脸半明半暗。
关乎伽罗的身世,南风早年曾跟他提过,但谢珩的所作所为,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当年惠王妃被刺,固然非他所愿,却也是既成事实,即便他曾为此与傅老太爷争执,也于事无补。傅家跟端拱帝的梁子早就结下了,后来淮南高家的作为,傅良绍也有耳闻。是以最初听说伽罗在谢珩手中,又是谢珩安排救他时,傅良绍已认定,这些出乎意料的作为,必定是跟长命锁有关。
在虎阳关养伤时,傅良绍固然感激谢珩救命之恩,却也筹划过,倘若谢珩收留伽罗是图谋那枚长命锁,在感念恩情之外,他当如何妥善应对。
然而此刻,谭氏却将他诸般揣测筹划尽数推翻。
谢珩喜欢伽罗吗?
是何时开始?又有几分?倘若谢珩是从北上议和途中起意,按谭氏所言,从八月里谢珩表露情意算来,也不过短短六个月而已。
这样短的时间,能够令谢珩放下旧日仇怨,不惜违背端拱帝的圣意、舍弃与世家联姻稳固朝纲的诸般好处,执意求娶伽罗?
傅良绍当然知道,女儿生得娇美,性情又好,令人一见倾心并不意外。
但那是谢珩。
经历诸多挫折后,同端拱帝合力扭转颓势,返回帝京入主东宫的谢珩。
他身居东宫之位,甘愿背负骂名去议和,又以不算太多的银钱,在劣势之下逼退鹰佐,这份心性胆气,就令人敬佩。更勿论千里之外石羊城中的安排筹谋,京城中对徐公望的步步紧逼,那位的悍勇铁腕,哪怕只是听谭氏口述,也令傅良绍敬重。
这样一位皇太子,显然不是色蒙心窍,鲁莽行事之人。
那样短的时间就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关乎女儿终身大事,傅良绍思来想去,终究不敢深信。
但女儿的心意,却不能不顾及。
傅良绍对烛沉吟半晌,才缓声道:“倘若太子是真心求娶,伽罗也有意于他,没有阻拦的道理。即便皇家艰难,我也当拼尽全力,护持伽罗。”
谭氏颔,“这大半年里,伽罗过得很艰难,太子能追过来留住她,实在不容易。南风已不在人世,尊府又是那样的情形,伽罗的事,就看你的意思。趁着太子还未回京,你若想问得清楚些,想来以他的诚心,不会作伪。”
“唉!”傅良绍重重叹了口气,“这半年,伽罗全仰仗您照顾。”
“我也难做什么,能安然活在这里,还是太子看着伽罗的情分网开一面。”谭氏笑了笑。上了年纪的人,熬到此刻早已困乏,但事关要紧,在傅良绍做决定之前,还是想尽量把事儿商议周全,遂道:“明日你若拜见过殿下后,就该拿主意。倘若不允,我带伽罗回西胡,从此天各一方。倘若要回京城,往后的路怎么走,还需慢慢筹划。”
她的意思,傅良绍当然明白。
“傅家愧对太子和皇上,如今又被问罪,更是门庭悬殊。倘若这般糊里糊涂地回去……”傅良绍沉吟,瞧向谭氏的神色,见她眉目也微微皱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