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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寺中救下她的时候惊鸿一瞥,只觉得小姑娘很漂亮,尤其那双慌张却明亮的眸子,令人印象深刻。后来淮南遇见,才知道她是傅家女儿、高家外孙。高家的恶意在他初至淮南时就显露无疑,他于是想,就当没那回事吧。
怀着敌意审视高家的所有人,渐渐却发现她与旁人稍有不同——
她会在英娥被刁难时设法解围,哪怕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她的外祖母还是继室身份,全凭高探微的情分住在高家。她会偷偷打量他,暗里拿掉高家几个儿子设下的埋伏,避免他太狼狈,在他躲开陷阱时抿唇偷笑,带些调皮。甚至她曾劝过那位最照顾她的高家表兄,别太为难他。
谢珩心细,这些事都曾留意过。彼时不过片刻感念,如今却发现记忆清晰分明。
淮南风光虽好,却满是永安帝的爪牙,四处都是恶意而刁难的目光。
唯有她,如透隙而入的阳光,微弱却明亮。
他抗拒她的身份,却贪恋她的眼睛,贪恋她不经意间的调皮笑容。越是刻意抗拒,越是容易留意、琢磨,而后品咂出她的好处,甚至期待见面。
那种矛盾的情绪,缠绕了他许久。
直至虎阳关之败,伽罗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谨慎而忐忑。铁扇抵在喉间时,惊慌可怜。
彼时谢珩初入东宫,因为根基不稳、危机四伏,加之家国动荡、重任在肩,故而浑身铠甲,费心谋算时,对所有人戒备提防。
包括对她。
一路同行同宿,数番危机,她出乎意料的镇定态度令他惊喜,渐而欣赏。
韩荀明里暗里劝过多次,凭着理智,谢珩很清楚,留着她百害而无一利,却还是没忍心将她送入北凉那样的虎狼之地。甚至在昭文殿里,对着无声哭泣的她,明知会触怒父皇和旧臣,却还是许诺营救她父亲。
这世间原来有些事情是理智难以驾驭的,她之于他便是如此。
也是那时候,谢珩才明白,他原来那样在意她的悲喜。
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孤身赴险,却想将她护在翼下,遮风挡雨。
即便前路困难重重。
谢珩盘膝于榻,面前是失而复得的玉佩,和曾戳入指缝的钢针。心绪翻滚,毫无睡意,他蓦然转身下地,抄了惯用的漆黑长剑,推门而出,于殿前练剑。直到满身疲累,才躺回榻上沉沉睡去。
*
谢珩再度站在南熏殿外,已是六月初了。
盛夏时节,天气渐渐闷热,伽罗正躲在院中凉亭里纳凉。
凉亭建得简单,两侧种了紫藤,虬曲的枝干攀援而上,繁茂的叶子如同帘帐,隔出一方清凉世界。她穿着身烟罗撒花裙,半臂的袖口推至肘处,白腻的手臂上,红色的珊瑚手串清晰分明。
她的身侧是岚姑,对面是杜鸿嘉,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那只拂秣狗。
拂秣狗面朝伽罗,在岚姑手底下温煦趴着,伽罗正小心翼翼的伸指触碰它头顶软毛,满面笑容,如同春日盛放的花。那狗性情温和,任由她抚摸,还伸了前爪给她,杜鸿嘉借机握住它前爪,递向伽罗,让她捏捏软绵绵的肉爪子。
伽罗碰了碰,觉得新奇,又拿指头捏其间软肉。
旋即,笑着看向杜鸿嘉,直说有趣。
还真是……像家人啊!
谢珩故意放重脚步上前,那边三人听见动静,忙起身拜见。
杜鸿嘉最先察觉谢珩眼中的不善,行礼过后拱手解释道:“属下办完事途径此处,顺道过来看看表妹。”
“嗯。”谢珩颔首,“韩先生在嘉德殿。”
杜鸿嘉会意,“属下告退。”
谢珩待他离去,伸手往那拂秣狗身上揉了揉,看向伽罗,“不害怕了?”
“它不咬人。偶尔逗弄也很有趣。”伽罗抬头望着谢珩,眼底笑意稍微收敛,却如春光潋滟的湖水,照到人心里去。闲居无事,她还稍作装扮,在眉心拿朱丹点缀出红梅,映衬明眸翠眉,更增丽色。娇丽的脸上笑意浅淡,她让岚姑亲自奉茶,满含期待的问道:“殿下今日过来,可是为了鸾台寺的事情?”
“明日可以前往。你戴上帷帽。”
“遵命!”伽罗喜形于色。
谢珩就势坐在桌边,接过伽罗亲自捧过来的茶杯,忽然皱眉,“你就只有这几件衣裳?”
伽罗一怔,待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了。
她上京时走得仓促,又是春日,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回京后就入了东宫,没了从前裁缝亲临伺候的福分,她行动受限,杜鸿嘉又是个粗人照顾不到这些小事,唯有岚姑出去过两次,能帮她买件衣裳回来。
可岚姑眼光又挑剔,出门大半日归来,除了胭脂水粉日用之物,能入眼的衣裙也就那么三四件,虽做工精致,数量却有限,可不得常换着穿?
这件烟罗裙绣得漂亮,穿着也舒适,自入夏后,伽罗已穿了三四回。
没想到谢珩忙得跟陀螺似的,竟还留心这个。
伽罗虽出身侯府,却没骄奢之气。东西自然要挑好的使,倘若不能够,也不强求,便道:“岚姑挑了些回来,够用的。”
“这是家令失职。”谢珩却不悦。
旋即扬声叫战青入内,吩咐他传话家令寺,后晌带人过来量体裁衣。
伽罗稍觉意外,道:“殿下能收留我已是宽宏,其实不必……”
“东宫虽简陋,却还养得起你。西胡那般重视的人,哪能平白受委屈?东宫人少,家令寺闲着无事,练练手吧。”谢珩连玩笑话都说得一本正经。
伽罗却之不恭,只好笑纳。
待谢珩走后,便同岚姑去寻帷帽。
后晌家令寺果然带来数名东宫拔尖的裁缝绣娘,量了衣裳,又请伽罗选了布料花样,问伽罗喜好的款式。这绣娘都是千挑万选,应变机敏,粗略瞧过伽罗平常穿的衣裳,按着她的性情喜好简单画出图样,与岚姑商量过后,定下样式,说五六日后便能送来。
*
六月初五清晨,伽罗穿了简素衣裳,头戴帷帽,在岚姑的陪同下前往昭文殿。
昭文殿内,谢珩已下朝归来。
他今日换了身松墨色长衫,头上乌金冠束发,剑眉星目,背挺腰直,玄色腰带间坠了玉佩,信步而来,俨然富贵公子模样。只是修长的手指握了漆黑铁扇,加之眉目冷清,天然威仪。
战青与四名侍卫也换了寻常装束,侍立在侧。
一行六人出了昭文殿,也不用东宫仪仗,各骑骏马,直奔鸾台寺。
鸾台寺位于京郊,背靠群山,毗邻洛水,地势极佳。出了宣化门径直往西,后晌终抵山下,洛水蜿蜒流过郊野,一座九洞拱桥凌水耸立,可供车马通行。过了拱桥再走两里,便是鸾台寺的山门殿。因端拱帝做的佛事庄重,鸾台寺借机翻修山门殿,红漆彩绘,雕梁画栋,金刚力士面貌雄伟,怒目而立,令人肃然。
因佛事才过,皇家禁卫军尚未全数撤离,寻常百姓暂不敢踏足,故寺里颇空静。
谢珩并未清场,翻身下马,召来知事僧,问方丈在何处。
那位知事僧并不认得他,只双掌合十,道:“方丈今晨有事外出,明晚才能回来。檀越若有要事,小僧可托人传讯给方丈。”
“不必。”谢珩摆手,只叫他准备六间客舍。
那知事僧遂引了战青过去。
谢珩在山门殿外站了片刻,侧头向伽罗道:“去大雄宝殿看看?”
伽罗颔首应是,心中却甚不解——按说谢珩事务繁忙,来之前该派人探过情形,或是留下方丈在寺中等候,或是改日前来,怎会扑个空?而看他的神情,他似半点也不在意,只将铁扇收入袖中,慢慢在寺里踱步。
拾级而上,绕过数重殿宇,高耸的松柏之下香雾缭绕,寺中僧人缁衣往来,面目平和。
大雄宝殿之外,半人高的铜炉内香火正盛,殿前空地上,左右站着十数名仆妇侍女。
伽罗稍觉诧异,看向殿内,庄严佛堂中有两人跪在佛像前,正虔诚进香。那女子盘发在脑后,满身绫罗,发间装饰赤金红宝石,想必身份贵重,而那男子……伽罗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背影,竟是姚谦。
那么,他身旁的女人,自然是徐相的千金徐兰珠了。
打量未毕,殿内两人礼佛罢,由身旁嬷嬷奉上香火钱,便出了宝殿。
徐兰珠微提裙角去跨门槛,姚谦便迅速伸手扶住她,无微不至。
伽罗别开目光,看向徐兰珠。
她从前住在侯府时,因徐、傅两家交好,也曾见过徐兰珠几次。而今偶遇,那位美貌依旧,更添风情,纵是身处佛寺,眼角眉梢依旧情意绵绵,不时瞥向姚谦,笑容甜蜜,意甚关切,显然对这位新婚的夫君十分爱恋——
伽罗不得不承认,单就相貌而言,姚谦不止在淮南,在京城里也算拔尖的。
这般容貌加上体贴性情,能俘获女儿家芳心,实在不难。
两人低头私语,旁边陪伴他二人的知事僧应是方丈的弟子,认出谢珩,便合十行礼。
随即,姚谦抬头,看到谢珩时面露意外,匆匆携徐兰珠过来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真巧。”谢珩神情冷肃,瞧向姚谦,“户部事务繁忙,不必去衙署吗?”
姚谦显然是仗着左相的威势,未经告假就来了鸾台寺,被谢珩提及,自知理亏,汗颜跪地道:“殿下恕罪。微臣本已去了衙署,因内子要来寺中进香,故陪同前来。待回城后,必当赶往衙署,不敢耽误公务。”
谢珩看姚谦不顺眼,“哦”了声,踱步往侧旁,打量炉中香火。
他原本跟伽罗同行,姚谦向他跪地行礼,待他一走,姚谦便是只朝伽罗跪着。
两人在淮南相处数年,于对方身姿气度都格外熟悉。伽罗纵然戴着帷帽,却也只能隐约遮住面容,旁人或许辨认不出,姚谦又哪会看不出来?他抬头回话,看清戴着帷帽陪在谢珩身侧的是伽罗,当即面露震惊之色,旋即尴尬,脸色涨红,愕然瞧着伽罗。
伽罗颇不自在,想要踱步走开,手臂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她诧异瞧过去,就见谢珩冷然瞧着姚谦,沉目不语。
这刹那间的动作毫不掩饰,姚谦瞧向他握着伽罗的手,霎时明白了谢珩这举动的意思,脸色更加难看——淮南春光下,娇美的小姑娘虽身份尊贵,看向他时,却总带几分崇拜与仰慕。他初入相府,也曾心存愧疚犹豫,那回邺州偶遇,甚至生出懊悔,想着该设法弥补。
谁知两月不见,她竟然会站到谢珩身边?
而他,居然以这样的姿态,跪在她跟前。
这算是什么?
姚谦双手在袖中握紧,心底不知是愤怒还是屈辱,血液几乎都涌上头顶。
片刻后,就听头顶谢珩道:“左相为国劳碌,夙兴夜寐,堪为臣子楷模。谁知他的贤婿竟会擅离职守?可真是——有负左相苦心。”
说罢,拂袖而去。
姚谦跪地垂首,看到那一袭裙角跟随谢珩经过身边,而后没半分驻留,轻飘飘的走开。
他将拳头握得死紧,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起身时,对上徐兰珠安慰的眼神。
“不必担心。”徐兰珠挽着他的手臂走远,压低声音安慰道:“无关紧要的小事,逞口舌之快而已,他不能拿你怎样。瞧你这般紧张,难道他还能因此问罪?”见姚谦只是含糊应着,到底没压住心中疑惑,“方才那位……”
姚谦眉心一跳,“什么?”
“太子身后那位姑娘。”徐兰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