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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太后出身名门大户,进入王府之后与外界几无联系,从哪弄来的毒药?她为何那么信任杨奉?杨奉又为何让妻子在必要时向上官太后求助?一切皆有联系,陛下。上官太后生性多疑善妒,看着陛下一日好于一日、子孙众多,她能忍多久?陛下纵然时时防备,还有慈宁太后、皇后以及皇子与公主呢,他们都住在宫里……”
“别说了。”韩孺子严厉地打断,这不是他想听到的事情。
景耀磕头不止。
“退下,这些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
“是,陛下。”景耀跪地后退,在门口起身,说:“刀剑并无伤人之意,只怕落入奸徒手中。”
刀剑是杨奉,奸徒是上官太后,景耀只能说到这,退出房间,轻轻关门,转身下楼。
楼下有几名勋贵侍从坐着聊天,看到景耀出现,没人打招呼,这名老太监早已失势,用不着讨好。
景耀一落千丈,获得赦免之后,也无法恢复从前的地位,他将自己的悲惨境遇全都归罪于上官太后。
东海王也在,比别人多看了景耀一眼,露出一丝询问之意。
一开始是平恩侯夫人联络景耀,景耀虚与委蛇,对这个女人不是很当真,直到东海王亲自出面,景耀才确信自己找到了盟友。
前往东海国、将寻找杨奉家人一事与控告上官太后联系起来,这都是东海王的主意。
景耀微微点下头,匆匆离去。
他不需要听到皇帝说什么,只需将一个念头送给皇帝就够了。
当了多年的太监,景耀明白一个道理,天下没有人比皇帝更多疑。
他早想揭发上官太后,但是一直觉得时机不对,所以他要尽心尽力地执行任务,只为让皇帝对自己多一点信任。
楼上,韩孺子独坐良久,他看穿了景耀的小小“诡计”,却不能否认景耀所言皆是事实。
“请收手枭。”韩孺子想起这四个字,或许这不是留给皇帝看的,而是想让另外的人收手。
韩孺子起身,走到门口,又走到窗前,推窗向外望去。
外面正在下雪,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整座皇宫银装素裹,四下里没有人迹。
韩孺子看了一会,关窗下楼,让侍从们出宫,他今天要早点休息。
寝宫里没有嫔妃,等随身的太监、宫女退下,只剩孟娥一个人的时候,他问:“你与太后还见面吧?”
在宫里,“太后”早已专指慈宁太后一人,韩孺子这回说的却是另一个人。
孟娥一下子就明白了,“嗯,偶尔见面。”
“剑鞘里的纸片,你对她说过?”
“说过。”
韩孺子叹了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韩孺子竟然找不出话反驳,好一会之后他说:“你能再去见她吗?”
“能。”
“告诉她——”韩孺子停顿一下,“朕知道了。”
“就这些?”
“就这些。”
用膳之后,韩孺子早早上床休息,还是习惯性地做些呼吸吐纳的功夫,一直不睡。
房门微响,这是孟娥回来了,她现在进屋时会故意弄点声响出来。
“太后说她不是淳于枭。”
“嗯。”
“太后还说,既然陛下想知道真相,她就给陛下一个真相,但是要陛下亲自前去,她不会通过任何人转述。”
第四百五十八章 毒
“许多人都想让我死,我能理解,毕竟我得罪过那么多人。”上官太后斜靠在软榻上,她已经不年轻了,脸上未施米分黛,略带病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
韩孺子想起皇太妃说过的话,姐姐宁愿将孩子交给妹妹抚养,也要保持容貌、身材,专心讨好桓帝,有些东西大概学会了就永远也忘不掉。
韩孺子微微侧身,目光避开上官太后。
这是他的皇宫,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说来就来,除了每日定时的请安,他从未进过慈顺宫,对许多人来说,这就是规矩,一旦破坏,免不了需要一堆解释。
上官太后“恰好”生病,第一天慈宁太后探望,第二天皇后等嫔妃看视,第三天,皇帝亲自来了。
在场的外人只有孟娥,她既是皇帝的贴身侍女,又是上官太后的旧人,不会受到怀疑。
“太后觉得有人在诬告你?”
上官太后微微一笑,“我以为陛下会与我同病相怜。”
韩孺子一愣,随后明白过来,上官太后是在说他的那段倦侯经历,他没得罪过什么人,可是退位之后,还是有人要杀死他,或者是要斩草除根,或者是要讨好新皇帝。
“我最大的罪过就是失去了权力。”上官太后继续道,声音有气无力,她的身体最近的确不太好,“或者说是交出了权力。”
韩孺子忍不住轻轻地冷笑一声,当时的上官太后可没有太多选择。
上官太后也是一笑,“陛下是来听真相的?”
“当然。”
“那我先说第一个真相:没有我的宽容,陛下早就化为朽骨,根本没有机会再度称帝。”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上官太后的确拥有置倦侯于死地的权力,她甚至不用亲自下手,只需做出一点暗示,就会有人代为出手,杨奉当时能保住倦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确信太后并无杀心。
“朕知道。”韩孺子没有否认,等他再度称帝,对上官太后也是网开一面。
“可你知道原因吗?”
韩孺子没有回答,他只知道上官太后的宽容必定与母亲、杨奉有关,却从来没有问过详情。
“杨奉为陛下说了一些好话,但那不是主因,是陛下的母亲,王美人——抱歉,慈宁太后——对我说,‘太后图谋甚大,若是成功,我儿不是威胁,若是失败,或许只有我儿能保护太后。’还真让她说对了,当然,她还哀求我,那些话就不必说了。”
韩孺子拒绝将母亲牵扯进来,问道:“太后当时的图谋是什么?”
上官太后稍稍调整姿势,“将小皇帝养大,然后让一位上官家的女人当皇后,接下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反正上官家会一直掌握大权,至于大到什么地步,只能到时候再说。可惜,我在第一步就失败了,有人害死了小皇帝。”
韩孺子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胖乎乎小孩子,他不承认那是皇帝,大楚朝廷也不承认,在史官笔下,思帝之后就是当今皇帝。
“接连三位皇帝死于非命,这是大楚的霉运,也是我的霉运,但我没法抱怨,因为这一切就是从我开始的。”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上官太后,没有开口,他是来听真相的,却没想到上官太后真的会承认。
“桓帝是被我毒死的。”上官太后的声音仍然软弱无力,却多了一份冷酷与骄傲,显然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一点也不后悔,“桓帝想立崔氏为皇后,立东海王为太子,他的计划是以此取信于崔宏,让崔宏交出兵权。为此就要牺牲我们母子二人。”
桓帝的计划正是韩孺子眼下所做的事情,仅有一点不同,他真心喜欢崔小君,并非为了一时之计。
“或许桓帝还会恢复太后的身份。”韩孺子对父亲真的没什么感情,印象很模糊,他与祖父武帝只有一面之缘,印象却更加深刻。
上官太后软软地笑了两声,“那是不可能的,等桓帝手握大权,就会广纳美人,会有更多的儿子,崔氏的皇后之位尚且难保,桓帝怎么会想起我们母子二人?所谓新人胜旧人,一朝冷落再无机会,我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屋子里没人说话,上官太后沉浸在回忆里,韩孺子不知道该怎么问,孟娥则是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上官太后再度开口,“杨奉提供的毒药,他本事很大,什么都能弄到,皇太妃在王府里用来对付怀孕女子的药,也是他弄来的。当初让他出宫,我很不放心,一直派人盯着他,只要他有一点出格之处,就不能再留。还好,他很识时务,无论多么危急的时刻,都没再碰过毒药。”
“杨奉了解太后的计划?”韩孺子问,心中有一点后悔,是他非要查出真相,结果令杨奉的形象发生极大的改变。
“我从来没有明说过,可是要是说他没猜到,陛下相信吗?”
以杨奉的聪明,当然一眼就能看懂太后的用意,他提供毒药,大概是为了让思帝登基。
“霉运就这么开始了,我以为用毒这种事在我手里开始,也能在我手里结束,结果我错了,下一个被毒死的人,就是我自己的儿子。皇太妃以为是我下的手,其实那是崔太妃的阴谋。桓帝病重的时候,崔太妃曾经进宫探望,肯定瞧出了什么,她很聪明,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据说崔太妃否认这一点。”
“还会是谁呢?”上官太后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她找到了用毒的行家,也收买了宫中不少人,万事俱备,她会临阵退却?”
上官太后已经报仇,绝不会承认自己弄错了。
韩孺子没有反驳,但是心中仍然存疑,他只知道一个真相:父亲桓帝的确死于上官太后之手。
“毒药突然多了起来,一下子好像人人都会用、人人都可以用了。第三个受害者是小皇帝,杀死他的人希望天下大乱。”上官太后看向孟娥。
孟娥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交谈目标,“不是我。”顿了顿,“也不是我哥哥。”
“不是你们兄妹,却与你们有关。义士岛来人投奔孟徹,你哥哥收留了他,就是这个人毒死了小皇帝,制造一场可以预期的大乱,你哥哥当时也被蒙在鼓里。”
孟娥无言以对,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京城前去参加叛乱,他当时已没有别的选择。
孟徹从未对妹妹说起过这些事情。
“天下的确大乱,获益的却不是义士岛。”上官太后似乎觉得很有趣,脸上又露出笑容,“小皇帝显出中毒迹象之后,我策划了皇子争位,那时我还不知道下毒者是谁,以为又是崔家的阴谋,于是用这种办法将有希望的宗室子孙召回京城。老实说,我当时看好的人是冠军侯。但那都是往事了,最终胜出的是陛下。义士岛击败了我与小皇帝,却没能击败大楚,他们太相信歪门邪道,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反而一败涂地。”
“我哥哥向太后说的这些事情?”孟娥问。
“嗯,他再次回京想要带你一块离开的时候,向我道出全部真相。”
韩孺子一惊,他可不知道这件事,忍不住想孟娥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
“我原谅了你哥哥,因为没什么意义了,我已经报仇,失去了一切,杀死孟徹并不能挽回任何东西。”
“‘请收手枭’是什么意思?”韩孺子问,相比于那些真相,他还是更关心杨奉。
“陛下确信这四个字是杨奉留下来的吗?”
韩孺子摇摇头。
“表面看来,这四个字有两种含义:‘请收手枭’,枭字是落款,所以这是淳于枭对杨奉或者陛下的警告,让你们不要再追查望气者;如果是‘枭请收手’,‘枭’字是称谓,则意味着淳于枭就在宫内,而且有机会看到纸片。”
“太后相信哪种?”
上官太后坐起身,声音中的那种有气无力消失了,“含义并不重要,关键是谁留下来的,如果是他人,杨奉就是被害死的,陛下要加倍小心,如果是杨奉,那就是故弄玄虚,陛下也要小心,杨奉布下的局,外人永远也猜不透。”
韩孺子正是为此而来,已经过去半年了,死去的杨奉比活着的杨奉更让他难以摆脱。
“杨奉有妻子,太后知道吧?”
“知道,或许我是唯一的知情者,杨奉将妻儿的情况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