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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昭抬头,擦去脸上的泪水,“因为我是冠军侯夫人吗?”
韩孺子微微一愣,这的确是一个原因,而且是很重要的原因,冠军侯毕竟是有资格争夺帝位的宗室子弟,总不能刚死不到一年,就将他的遗孀送入匈奴,外人不知情,会以为这是皇帝有意报复。
崔昭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哥哥,崔腾莫名其妙地接在手里,打开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将这张纸转交给皇帝。
这是一封休书。
崔昭惨然笑道:“冠军侯自以为必然称帝,要提前与崔家一刀两断,所以妾身与冠军侯已经没有关系,将他的儿子送到邓家,算是恩断义绝。”
韩孺子将休书还给崔腾,他不认得冠军侯的笔迹,说不清真假,叹道:“那你也没有必要远嫁匈奴,宗室王侯多得是,一年之内,朕必定为你选一位年龄相当的如意郎君。”
皇帝说亲,加上崔家的势力,韩孺子相信这不是难事。
崔昭叩首,然后说:“陛下仁慈,万民皆知,臣妾感念于心,可是陛下能为臣妾选亲,能为臣妾洗刷身上的污名吗?”
韩孺子又是一愣。
仔细想来,崔昭的名声确实很差,最初嫁给冠军侯就被认为是崔家的势利之举,强行挤走了原来的冠军侯夫人,结果落得一个“命硬克夫”的说法,崔家不帮忙,反而火上浇油,声称只有皇帝才能镇住自家女儿。
崔昭只是一名普通女子,迫不得已,咬牙承受这一切,远嫁匈奴反而是一种解脱。
韩孺子沉吟不语,从崔昭身上,他还看到一股藏在内心里的骄傲,与她的姐姐崔小君更相似了。
“妹妹……”崔腾茫然道,老实说,他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不是特别关心,可是见她对家人如此决绝,还是感到悲痛。
“二哥休恼。”
“我没……生气,就是不明白……”
“二哥是好人,家里只有二哥在意我这个人,从未将我视为争权夺势的工具,二哥的恩情,我会一直牢记于心。”
崔腾脸红了,妹妹的感激更让他无地自容。
崔昭又对皇帝说:“陛下与皇后姐姐情投意合,臣妾无论身处何方,都会在菩萨面前为陛下与皇后姐姐祈求平安。也请陛下体谅,臣妾去意已决,匈奴虽然险恶,终归是人,不是野兽。和亲之事,古已有之,就是大楚也曾有过,臣妾腆颜自荐,万望陛下恩准。”
韩孺子与崔腾一样茫然无措。
王府前院的一间屋子里,平恩侯夫人满怀希望地等候佳音,晋城之围有望解开,妹妹崔昭又得到皇帝的召见,眼见大事将成,自己为崔家立下大功,再也不会受到轻视,儿子苗爽的前程也有了保证。
离此不远,王府幸存的半间大厅里,东海王等楚臣正与匈奴人继续谈判。
金纯忠代表大单于,几乎对每一项条件都做出让步,只对两件事非常坚持,一是必须提供匈奴人退回草原的安全通道,二是必须送一位“公主”和亲。
邓粹的东征对匈奴人来说是釜底抽薪,大单于之前认真权衡过,觉得马邑城楚军犹豫不决,没有大将坐镇,不用急于剿灭,燕南的柴悦才是心腹大患,怎么也没料到,马邑城突然去了一位车骑将军,柴悦的楚军也比他预想得更难对付。
匈奴人北边退路已断,南方陷入泥淖,自然是越等越急。
至于和亲,只是匈奴人保留脸面的最后手段,大单于对传说中的“命硬之妇”很感兴趣,但也不是非要不可,东海王已经让金纯忠同意,只要大楚送给匈奴的是一位“公主”就行。
中司监刘介匆匆跑来,向东海王耳语数句。
东海王愣了好一会,对金纯忠说:“崔家女儿崔昭乃皇后亲妹,陛下刚刚认她为妹妹,并封为平晋公主,嫁与匈奴和亲。”
金纯忠也吃了一惊,“太傅崔家的……女儿?”
“当然。”
“这……真是太好了,大单于肯定非常高兴。”
“可陛下还说,和亲可以,辈分不能乱,大单于自称与皇帝有祖孙之情,大楚的公主只能嫁给大单于的孙辈。”
“啊?这个……我得回去请示。”金纯忠被这个意外的消息弄得有些慌乱。
谈判继续进行,对急于达成和谈的双方使者来说,这毕竟只是一件小事。
对平恩侯夫人来说,这却是天塌地陷的大事,疯了一样想要找崔腾、崔昭问个明白,却不得其门而入,太监客气地请她回住处,平晋公主将住在王府里,由哥哥崔腾照顾。
第三百五十三章 蜂拥而至的使者
皇帝终于颁布圣旨,与大单于一同要求各地军队停战,条件之一是匈奴人允许大楚使者自由前往晋城见驾。
各地的使者急于见皇帝,皇帝也急于了解外面的形势,迄今为止,他听到的都是二手消息,还不能让他完全心安。
大批使者早已等候多时,一获允许,马上涌来,两天之内,数量多达三百以上,光是来自京城的使者就有十几拨。
朝中大臣比被困的皇帝还要紧张,一见面,无一例外是跪下痛哭,带来的消息无非是宫中悬心、大臣效忠一类。
王美人地位太低,但又是皇帝的生母,大臣们试探多次,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宫中,原来是用“太后”含糊其辞,现在则有了区别,说太后就是指上官太后,说宫中则是代指陛下的生母。
王美人不可能不着急,为了换得皇帝的平安,即使要向匈奴人交出整个大楚江山,她也不会犹豫。
韩孺子对母亲深感歉意,在与匈奴人对峙并谈判的过程中,他很少想到母亲,可他知道,母亲可能会做过头,但是对他的爱超过了一切。
他立刻写了一封信,请母亲不要着急,他很快就会结束巡视返回京城,命张有才与使者一道,快马加鞭返京,向“宫中”报平安。
大臣的态度比较微妙,他们很高兴晋城之围有了转机,可也有点担心,害怕皇帝会秋后算账,追究他们私立储君的举动。
韩孺子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正式颁布圣旨,改封远在京城的堂侄为临淄王。
这是东海王的主意,对于如何与遥远的大臣打交道,他受过教育,这时都能用上,“大臣以陛下的名义封王,这一点不能改,否则会显得陛下不高兴,可也不能承认其为齐王,齐国几次叛乱,名声不好,还会显得陛下无力控制朝廷。陛下可以将齐国分为数国或者郡县,改封为其中一国之王,既承认大臣的举动是正确的,又加以纠正,会让他们更安心。”
心照不宣,离得越远,皇帝与大臣越需要心照不宣,于是韩孺子改封堂侄为临淄王,将齐国其他领地都变为郡县。
杨奉没有单独派人来,韩孺子也没有单独给他写信,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用不着普通的手段。
韩孺子将剩下的京城使者都交给刘介接待,除非有特殊情况,无需再来见驾,他要见见其它地方来的使者。
崔宏和柴悦的使者来得比较早,带来的消息令皇帝心中一安。
燕南的楚军虽然失去了最初的阵地,但是在退却数十里之后,终于稳住阵脚,令匈奴大军无法攻破,可匈奴也不敢轻易退回燕北,他们害怕遭到追击,以至军心散乱。
“南下牧马”只是一句空口威胁,大单于实在无路可走才决定和谈,他手里最大的保证就是晋城的皇帝。
各地诸侯与郡守几乎都派来了使者,向皇帝表示忠心,并罗列自己派出多少士兵、提供多少粮草等等。
这些使者都由随行官员接待,文官脱下不合身的甲衣,恢复从前的职责。
韩孺子在等邓粹那边的使者,就连匈奴人一方也关心此事,金纯忠几次打听,希望能见使者一面。
使者一直没来。
邓粹好像失去了控制,在辽东攻城略地,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传递停战圣旨的官员根本出不了关,马邑城以东的所有关卡都接到车骑将军的命令,不准向任何人打开城门,违者处死。
据说邓粹的原话是:“就算皇帝亲自叩关,也要我去辨认才行。”
接管塞外楚军还不到一个月,邓粹的威望已经高到无人敢于违令,一是他的确敢打会打,二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皇帝的心腹大将,备受信任,怎么做都行。
柴悦在皇帝微末之时就追随左右,可是行事低调,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根本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邓粹却是另一种风格,行为比真正受宠的外戚和宗室子弟还要嚣张,偏偏又有真本事,由不得别人不信。
关内的军队都已停战,唯独辽东的楚军仍在大开杀戒,留守的少量匈奴人与扶余国士兵根本不是对手,望风而逃。
返回草原的关卡几乎都被堵死,大单于真急了,突然封闭了进出晋城的唯一通道,重新将城池包围,派金纯忠来告诉皇帝,除非皇帝能掌控辽东的楚军,匈奴人不想再谈了。
金纯忠仍想回到大楚这一边,因此对皇帝无话不说,“陛下小心,匈奴人被困在关内越久,内部纷争越严重,等大单于也弹压不住的时候,和谈就真的失败了。”
“匈奴有可能投降吗?”韩孺子接见了金纯忠,将他当成自己人。
皇帝连自身安全还没有得到保证,就在想着如何收服匈奴人,金纯忠既敬佩,又觉得不妥,伏地道:“一部分原先的东匈奴人可能会选择投降,西匈奴人大概不会,他们宁愿战死,而围城的多是西匈奴人。”
韩孺子也只是一想,笑道:“大单于想让朕怎么做?圣旨已经颁布,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邓粹不接旨情有可原。”
“大单于说,如果辽东楚军再不停战,就只能让陛下亲自去叩关传达旨意了。”
这意味着大单于要攻城俘虏皇帝,韩孺子当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朕派中司监刘介前去传旨,兵部正好也有人在此,让他一块跟去,总应该可以了。”
金纯忠叩首,“微臣无礼,伏乞陛下恕罪。”
“嗯,你为大单于做事,事先得到了朕的允许,何罪之有?对了,大单于什么时候将楚人都放回来?”
之前派往匈奴的使者,除了乔万夫,其他人还都滞留在匈奴营中,另有历次作战中沦为俘虏的数千楚军将士,也没有被放回来。
“大单于说,使者要送匈奴人出关,至于楚军将士,陛下大婚之日,将作为礼物送回来一半,另一半人也要为大单于送行,他说这也算是大楚的地主之谊。”
“嘿,不请自来的客人,居然还要求地主之谊,回去告诉大单于,朕先向辽东派出使者,和亲之事……”
“请陛下无需忧虑,大单于同意为平晋公主择选一名优秀的孙儿,也会为陛下送来几位最美丽的女儿或是孙女。”
“几位?不是说好了只要一位吗?”韩孺子一点也不贪图匈奴的美女,接受一位都很勉强。
“是,一位,不过……”金纯忠欲言又止。
“有话尽管说就是。”
“大单于肯定要将一位亲生的女儿或是孙女送给陛下,如果陛下还能多要一位……多要一位的话,我妹妹或许……”
如果说韩孺子心里从来没想过金垂朵,那是骗人,可他绝不会在国家大事上掺杂个人私情,微笑道:“有些人天生是野外的花朵,何必摘回室内让它枯萎呢?一位足矣,不要再多。”
金纯忠磕头告退,失望地回去见大单于。
邓粹那边还没消息,崔宏和柴悦这边的使者却没断过,之前被皇帝派出去传达圣旨的中书舍人赵若素回来了,按官职,他没资格直接向皇帝提出建议,韩孺子却欣赏此人的才华与胆识,特意召见,询问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