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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孺子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问:既然武功不能来去自由,还学它干嘛?阻挡刺客?外面侍卫拦不住的人,他肯定也打不过;夺回皇权?武功若有这种功效,孟娥兄妹就不会进宫违心事人了。
他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幻想,不是学会帝王之术成为真正的皇帝,而是逃出皇宫回到母亲身边。
武功似乎能实现这个梦想,结果孟娥一句话就让这个梦想破灭了。
“我不应该答应她。”韩孺子自语,倒下睡觉,决定三天之后告诉孟娥,他不想练什么内功,也不会轻易许给她报答。
次日上午的功课很无聊,讲《尚书》的老师傅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经常陷入长时间的停顿,好像连他自己也忘了该讲什么。
服侍皇帝的两名太监对此颇为满意,站在门口昏昏欲睡,东海王趴在书案上发出了鼾声,韩孺子努力睁开双眼,耳朵里听到的却是窗外的风声、树叶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人声。
那些勋贵侍从们不用忍受跪坐之苦,正在春风拂过的御花园里交流感情,十年之后,大概就是他们把持朝政了。
韩孺子幻想着正常的皇帝会过怎样的生活,起码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孤立,肯定会成为侍从们争相讨好的目标,东海王也会老实许多,接着他又想到孟娥,自己的拒绝会让她很失望吧,不知道她所谓的报答究竟是什么,其实自己很愿意帮助她,用不着传授内功……
韩孺子快要睡着了,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众多惊恐的叫声汇合在一起,好像两伙人在打架。
没人敢在御花园里动手,礼官可以忽略勋贵子弟们的某些小动作,却不能允许他们恣意妄为,这阵喧闹因此极不寻常。
老师傅还在嘀咕古文,门口的两名太监大惊失色,其中一人迅速下楼,东海王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道:“怎么了?有刺客?”
“东海王不要乱说,大白天的怎么会有刺客?”门口的老太监脸色都变了。
讲经的博士终于听到了外界的声响,茫然地四处张望。
东海王起身跑到窗边,向楼下张望,“肯定发生大事了,有人坐在地上哭呢。”
“东海王殿下,请回座位。”老太监劝道。
东海王不理他,向楼下喊道:“怎么回事?”
韩孺子坐不住了,爬起来也跑到窗边,与东海王并肩向外望去,花园的一片空地上,三名侍从正坐在地上痛哭,辟远侯的嫡孙张养浩挥舞拳头,像是在对老天示威,其他侍从也都惊慌失措,礼官弹压不住,众多太监也不帮忙,一个个都在发抖。
东海王转身向门口跑去,“一定是大事,不得了的大事。”
老太监堵在门口,“殿下不能出去,殿下……”
两人正在门口推推搡搡,太监左吉跑上来了,脸色苍白,一脸的汗珠,东海王有点忌惮他,只好退到一边。
“陛下还在……那就没事。”左吉松了口气。
“我怎么了?”韩孺子转身问道。
“没事,没事,陛下留在这里……我这就去见太后,不不,我留下,派个人去,不不,请陛下跟我一块去见太后……”左吉慌了手脚,半天拿不定主意。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韩孺子大声道。
左吉颤抖了一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平东大将军崔宏大败,齐王、齐王率军西进,就快打到京城了!”
韩孺子这些天都没在意东方的战争,突然听到消息,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感受,旁边的东海王却如遭晴天霹雳,蹿到左吉面前,厉声道:“你说什么?我舅舅怎么会战败?他明明高奏凯歌,就要攻下齐王治所了。”
左吉真是被吓坏了,完全没有平时的微笑,更端不起太后心腹的架子,呆呆地说:“我、我不知道,刚传来的消息……”
韩孺子又向窗外望去,终于明白那群侍从为何惊恐悲泣,他们当中许多人的父兄都在军中,战事不利,许多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信,我要去问个明白!”东海王气势汹汹地往外闯,左吉等人都不敢拦他。
外面有人将东海王堵了回来,杨奉大步走进屋,目光一扫,伸手抓住东海王的手腕,拽着他走到皇帝身边,另一只手握住皇帝的手腕,“请陛下随我来。”
韩孺子很听话,东海王却使劲甩动手臂,声音越来越响:“放开我!我要见太后!我舅舅……”
杨奉停下脚步,严厉地说:“崔太傅还活着,大楚江山也还牢固,请东海王自重。”
东海王冷静下来,乖乖地跟着杨奉下楼。
左吉原地站了一会,突然醒悟过来,急忙追上去。
凌云阁内只剩下讲经的老博士,一个人站不起来,只能孤单地坐在圆凳上,发了一会呆,对着书案继续讲授《尚书》。
勋贵侍从们都被遣散了,在一群太监的护送下,皇帝和东海王匆匆回宫,没有回自己的住处,也没有去太后的慈顺宫,而是来到另一座寝宫。
“这里是上官皇太妃居住的慈宁宫,请陛下在此暂住。”杨奉解释道,随后匆匆离去。
很快,孟氏兄妹和四名带刀侍卫到来,屋里屋外检查了一遍,其他人离开,只有孟娥留在房间里,神情漠然地站在角落里,对皇帝一眼也不看。
东海王出奇地老实,坐在一张椅子上,半天没动,然后慢慢抬起头,对皇帝说:“我舅舅怎么会战败呢?”
“胜败乃兵家常事。”韩孺子劝道,心里仍然没什么感觉。
“不可能,齐王没有这个本事。”东海王睁大双眼,“齐王若是攻破京城……咱们两个都会被杀死!”
房门打开,两名宫女进来,分立左右,接着进来的是上官皇太妃,看了一眼东海王,目光转向皇帝,说:“请陛下随我去勤政殿,该是向天下人证明你是皇帝的时候了。”
第二十二章 真假
勤政殿是皇帝与大臣处理政务的地方,韩孺子登基当天来过一次,赶上太监刘介以死护玺的意外,在那之后,就连接近勤政殿的机会都没有了。
直到今天,关东的一次战败,让韩孺子二度来到勤政殿,终于见到了太后本人。
殿内的人比上次要多,除了在外面带兵的太傅崔宏,四位顾命大臣都来了,还有二十余名文臣武将,南军大司马上官虚却不见踪影,值此危急之刻,太后竟然没有召来自己的哥哥。
最不寻常的是,殿内的太监很少,只有杨奉、景耀、左吉三人,大臣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
太后这回没有躲在听政阁里,坐在宝座上,面朝大臣。事实上,太后每日参政,与大臣都已见过面,唯一没见过太后真容的人只有皇帝。
太后看上去还很年轻,若不是神情庄重,并且身上的盛装过于正式,说她不到三十岁也有人信。
东海王曾经私下里抱怨说,只要太后在场,父皇的目光就不会看向别人,韩孺子现在觉得这句话过分夸张了,以他十三岁少年的眼光来看,太后的确很美丽,却没有美到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程度,起码满屋子的大臣没有一个人在意太后的容貌,全在激烈地互相争论。
皇帝一现身,大臣们安静下来,退到两边,按序列排位,由宰相殷无害带头,下跪磕头。
太庙里的牌位也能得到礼遇与崇拜,可它们终究只是一件件死物,并非先帝的化身,跪拜者走出太庙之后就会将它们遗忘。眼下的韩孺子无异于一块会动的牌位,被上官皇太妃携手,亲自送到太后身边。
宝座很宽,足够坐下三名成年人,韩孺子有意靠边,却被太后伸手拉了过去,两人紧紧挨着,真像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上官皇太妃站在太后身边,一直抓着东海王的手腕,就这样,上官氏姐妹将桓帝的两个儿子紧紧掌握在手里。
孟氏兄妹和三名太监分立左右,形成仅有的一层保护圈,孟徹这回没有穿宫女的服装,而是以侍卫的装扮出现。
中司监景耀宣布免礼,群臣起立,安静了一会,好几位大臣抬头看向皇帝,目光中满是好奇与疑惑。
韩孺子同样疑惑,自己毕竟是名义上的皇帝,又有太后坐在身边,这些大臣何以如此无礼,而太后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慢慢地,大臣们又开始争吵起来。
右巡御史申明志挥舞手中的笏板,冲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大臣叫喊,继续之前的指责:“崔太傅领兵二十万,征发十郡民夫将近四十万,齐王兵力不过十余万,孤守临淄,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崔太傅久攻不下,已令天下惊疑不定,突然兵败,一朝陷朝廷于倾危之地,此事大为可疑!”
被指责的大臣满面通红,却不敢直接辩论,扑通跪下,冲太后磕头,“太后明察,崔氏唯太傅一人领兵在外,眷属皆留京内,太傅虽一时受困,必能重聚天兵,与齐王再战,绝不会让逆兵靠近京城,更不会令陛下与太后陷于险地。大将征战,内不信则外不立威……”
杨奉弯腰,轻声向皇帝介绍道:“兵部尚书蒋巨英,崔太傅的女婿。”
韩孺子明白了,用余光瞧了一眼太后,想看看她会怎么解决这次危机。
母亲的手总是温暖而柔软的,太后的手却是又湿又凉,被它握住很不舒服,韩孺子忍不住想太后是不是生病了。
太后没有开口,大臣之间的争吵逐渐扩大,有站在右巡御史申明志一边对崔家大加斥责的,也有不少人替崔太傅辩护。
杨奉悄声介绍大臣的姓名、官职与简单背景,太后听到了,没有加以制止。
朝廷的大致格局逐渐浮现在韩孺子眼前,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有几位大臣明明应该是崔家的人,却也义愤填膺的指斥太傅崔宏,比右巡御史申明志还要激动。
更多的大臣则持两端,等待形势明朗。
能决定对错的人是太后,可她却一直没有显露态度,偶尔开口,也是命令某位沉默的大臣说出自己的看法,最后她叫到了宰相殷无害:“殷宰相,你是百官之首,为何一直不肯说话?”
太后比许多大臣预料得更有执政经验,想在她面前装糊涂是不行的,殷无害与太后接触较多,对此感受颇深,急忙躬身行礼,用老年人特有的颤声说道:“臣不敢藏私,只是兹事体大,从齐国传回来的消息不多,相互间又都矛盾重重,仅凭这点消息,似乎还不足以得出结论。”
“圣贤见微而知著,诸位大人都是先帝选立的社稷重臣,就算称不上圣贤,也该接近吧。不管消息多少,齐国战事不利总是真的,宰相乃陛下之肱股,垂手不言,是令陛下束手无策。”
殷无害急忙跪下磕头请罪,颤音更重,“依臣之愚见,崔太傅一时不慎为齐王所败,若能收聚残部,似乎仍可再战。齐王虽胜,伤亡不少,声势虽盛,未必就能长驱而至京城。还是再观望……”
一名二十多岁的武将大步走到宰相身边,怒声道:“观望、观望,再观望下去,齐兵就到城门口了。太后,给臣十万精兵,臣愿迎战逆贼,不斩齐王头颅,甘愿受军法处置!”
杨奉在皇帝耳边只说了名字:“上官盛。”
不用说,这是太后的亲属,获得官职大概没有多久。
太后没有回应,上官盛越发恼怒,用手中的笏板指向崔宏的女婿蒋巨英,“臣只有一个条件,将崔家党羽通通抓起来,不能给他们里应外合的机会。”
这句话得罪的人可不少,大臣们七嘴八舌地反驳,更有人向太后不停磕头,高喊“崔氏无罪”。
勤政殿里一下子乱成一团,这不是韩孺子首次见到这种场面,他明白太后为何很少说话,迟迟不肯表明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