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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之眉头攒在一处,含糊不清道:“兄长也该有自己的子嗣,即便不是正室所初,”说到这,无端想到自己,唯恐再说便失言,及时打住,默默离开了。
良久,成去非都觉得心底是冷的,如今,他没了父亲,来路已断。尚无子嗣,是他同父亲两代人的遗憾。而闺中妻,则形同虚设,殿下是真正的目冷心冷。他想起少年时随母亲去灵隐寺礼佛,那座上观音宝相,头戴天冠,身着□□,姿容典丽。佛性虽犹如水中月,可见而不可取,但观音的模样,则是确切地告诉众生:一切随缘,一切依法,又一切如空虚之意。
当真贴合殿下性情,却绝无无半分慈悲。
他的两任妻,交错在一起,仿佛冰上燃起的火海,而他则置身于浩淼的荒野上,和谁都无法相依。
成去非慢慢起身,取下灯罩,吹灭了那突突跃动的烛火。心中不辨悲喜,榻上锦衾寒,可日子分明刚入秋。和衣而卧,听着外头园子里的虫鸣,眼睛忽有些疼意,他渐渐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耳边涛鸣忽远忽近,眼前细浪忽浊忽清,身底慢慢好似发酵出一股近似醉酒的悬空感,他忽然觉得自己焦渴如斯,置于困境,已如病兽。
昏沉睡意中,便有一袭炽热娇弱的躯体蛇一般滑入怀中,仿佛只需一只手,便能拿捏住怀中人所有的柔软,底下犹如洪水泛滥,他扯下碍事的亵裤,指尖很快就在那片水草丰茂的幽深中迷了路,他只得翻下身子,让她全部承受着自己,接纳着自己。
明明是纤不可支的单薄腰腹,却偏又充满着遒劲的韧性,他一下一下贪得无厌地狠狠地撞击着,犹如裘马轻狂的绝望,只能同她骨血交缠,看着她眼中尽是初承欢的懵懂,似娱还痛,白玉般的身子尽在自己掌间……
醒过来时,恰不曾耽搁早朝,成去非皱眉看了看身子底下,轻吁一声,到底有些恍惚,他甚少有梦,就是年少时,也不曾如此,梦中人的温存仿佛还留在腹间不散,那张脸也清晰印在脑海。
胸腔里裹着的这颗心,莫名悸动一阵,成去非唤人打来冷水,盥洗一番,换上朝服,出橘园时,尚且需要挑灯,他下意识看了看仍淹没在微醺天色中的木叶阁,身侧并无他人,照样掠过一丝尴尬。
好在出了乌衣巷,他头脑思绪渐渐恢复平日冷静清明。
官粮沉船,牵连方山津,扯到顾家顾未明,他上呈的折子措辞明确:损失要顾家补上,且顾未明停职罚俸一年,一并又降了官职。至于津关两处关税,连带着务必要细查一番,正是整肃章程的一个机会。
查出来的官员,他早已给想好了去路,瘴气丛生的雷州,恐怕不等到目的地,便要死一批。这番行事,下手快,处置重,尚书令亲查,无人敢敷衍。
证据凿凿,朝野上下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不能不议论。顾未明于众人前,忽这般丢了脸面,心底恨恨,下了朝,待人散后,在官道上截住了最后出来的成去非。
“大公子欲行大将军故事?”
言辞不恭至极,顾未明眉眼藏着针尖般的笑,成去非却连看他也不看,只管目不斜视往前走。
身后顾未明几步赶上,侧身挡住了去路:“成伯渊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栽赃陷害?怎么,眼下就想着扫清四姓,你便能一步登天了?”
成去非冷冷瞧着他,他仍是惯常的傲慢模样,嘴角那一缕笑意格外冷酷:“成伯渊只敢拿我开刀么?真有本事,拿了江左所有人,我开先河算什么,半截身已入土的老东西大有人在!”
好嚣张的模样,成去非见他猖狂至此,更不想理会,错开身子要走,仍被他拦着:“我告诉你,那船官粮,我都嫌它穷酸,你若想,”说到这,故意压重了“若”字,“拿我,好歹换个说辞,真嫌污了我这身份……”
“你还记得身份,真是难得,也好,你有一年的时间来好好思量你的身份。”成去非终于接话,“你歇一年和歇十年,没多大区别,回府养着吧。”
顾未明怒火走到眉梢,忽又化作一股冷笑:“这江左,手都伸有多长,你比我清楚,查吧查吧,我就看你能拿下几个,最后别查到你成家自己人头上去!”
一阵风掠过去,两人皆衣袂飞舞,成去非只觉寒意透骨,顾未明那末了的一句,直击心坎,他静静抬眼注视着眼前人:
端的一副好皮囊,四姓的贵公子,骨子里却早已烂透了,可叹的是,腐烂的,不只眼前人。
“成去非,”顾未明越发过分,挑着桃花眼直呼起他的名讳,“过河拆桥也太心急了些,你想做什么,我清楚,可你要是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哼,别忘了,这些老家伙都还没死,你还是先熬死他们再做春秋大梦吧!”
这便是顾子昭的厉害处。
他精明,他阴毒,一番恶语相向,把药下得又狠又准,直戳心尖,偏还要有恃无恐地让他成去非知道,让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全盘收下那些扎心的话,自己消化去。
这般精明聪颖的人,偏偏是个无耻之徒,他一身本事,任性浪费,绝不肯为任何人所用,什么人伦纲常,什么功业不朽,全都是虚幻泡影,唯有怀中美人,口腹佳肴,才是切切实实可知可感,谁都驯服不了他顾未明!
成去非冷冷瞧着他那张太过俊美的面庞上,已经扭曲了的笑靥,像是一张丑陋的面具附在魂魄之上,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身后还是顺风又送来几句:“成去非,你别忘了,离了乌衣巷,你可什么都不是!乌衣巷捧得了你,也照样摔得死你!”
恨不能挫骨扬灰的这一句,久久回荡在狭长的官道上空,听得人心底怒火乱窜。成去非神情漠然,没有驻足,没有回首,他从一开始就清楚,眼前这条路,他无需回首,永远都是。原地徒留顾未明一脸的不甘,他很少这般失态,视线里远去的那袭身影,无论如何冷酷,都依然这般美丽。
成去非并没有急着回府。
凉气习习随谷风而来,秋意渐近。成去非顺着石板小径往郊外走,很快看到乡野人家,对涧菜圃葵花数十株,如碧竿悬球,金灯列仗,饶有生趣。牵牛花蔓上人家篱笆,亦油油然如青帷翠幛。
待又走一段,大片良田跃入眼帘,他驻足于埂间,四目望去,木叶微脱,人烟俱渺。事发半载多,这一季收成已过,远处有野火顺风而起,映得秋色灼灼,烟火气息慢慢弥漫开来。
身后铜铃叮当作响,有牧童高歌的声音,成去非看他悠游自在,一张胖脸险要把眼睛挤没,竟也不怕生,目光瞧过来,憨憨一笑,口中的歌声不断:
“老牛老牛你莫回头,山清水秀任你留……”
调子悠扬,成去非听得顺耳,心绪平复许多:“这牛你放得好啊!”
“我是替大人家放牛,”牧童笑嘻嘻指着田地说,“这里都是大人们的地,我天天都来这里放牛。”
本是天真无心的话,却引起了成去非的注意。
“这里都是大人的田?”
牧童瓮声瓮气应了一声,成去非上前几步,和颜道:“你可知是哪家大人的田?”
牧童扬起胖脸,茫然无绪地看着他,挠了挠脑袋,半晌才嘟囔道:“大人就是大人啊!”
到底只是乡间稚童,问不出什么,那牧童也不再理会他,言罢又唱起来,黄牛一摇三晃,朝草木深处去了。
歌声渐远,铃铛声也渐远,成去非伫立风中,四下打量了许久,才往回走。
刚进府,赵器就迎了上来:
“大公子,您交代的事情,都已为公主备好了,芳寒已回过话,说公主,明日一早便启程……”
正回禀着此事,那边芳寒顺着水榭迤逦而来,远远瞧见成去非,遂加快了步子,朝这边赶来。
“大公子,”芳寒见了礼,“公主命奴婢来传个话,给精舍至少要捐十万钱,府上准备的,差了些。”
听她温文软语说得轻松,赵器忍不住皱了皱眉,不由望向成去非。十万钱,这是疯了么?虽说江左礼佛之风甚重,捐钱给精舍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十万钱世家大族许不算什么,可府上向来节俭,公主看着冷性冷情,万事不放心上,可花起钱来一点也不含糊,下嫁乌衣巷的这两年,这是第几次捐钱了?
蔓蔓枝枝联想许多,赵器见成去非沉默片刻,才朝自己比了个手势:
“你去找福伯杳娘,再支钱给公主。”
芳寒见成去非应下来,便施礼去了。
“大公子,这……”赵器罕有听了命令再多嘴的时候,他亦是素朴惯的人,虽深知殿下绝不是自己能非议的人,可一想到那十万钱,不清不楚地就莫名给了那些僧人,到底意难平。
成去非默然不响,寺院什么情况,他早年在会稽生活便有所耳闻目睹。就是母亲,也十分向佛。光是免去纳税一样,就引得多少人家甘愿把男丁往寺院里头送。
而身边,虞家人性好释典,崇修佛寺,每一年供给沙门以数百万钱毫不吝啬。有众寺产者不在少数,并不逊于一些江左世家。
至于暗处得一些东西,更是不可说。
什么样的佛要这般普度众生?成去非不无嘲讽地想道,目光越发冷峻,只扬手冲赵器摆了摆手。
待途经木叶阁,方又想起昨夜那荒唐的梦,圣人说,君子慎独,他自问一向无愧于心。梦中之事,便是圣人也无解罢?
正凝神想着,四儿自园子里正出来准备去取澡豆,见他驻足在那,便先过来行礼:“问大公子安。”说罢正要走,被成去非叫住:
“贺姑娘可还好?”
四儿忙折身回来答话:“姑娘身子恢复如常,饮食上也颇为留意,大公子勿念。”
成去非微微颔首,暗忖着何时跟她提及此事,却听四儿又道:
“姑娘身子虽恢复了,可精气神却不是很好,本做的好好的女红,突然拿剪子又给绞了……”话刚说完,四儿便懊悔自己怎么竟一时多起嘴来,后头声音一下软了下去。
那半成型的香包立刻浮上心头,说得成去非更觉该再掂量些时日才能开口。
等又过几日,虞府秋芙蓉开了,成去非公务缠身,却也抽出半日的功夫,偕同去之几个去了虞府。
府上门庭若市,虞府的花园品种多,花色佳,连带着清谈,曲水流觞,算得上是盛事了。
虞归尘的书房在西南角。十来步深的庭院,铺着一径青石板,一孔月洞门隔成内外两进。外院仅几步,两面墙爬满了常春藤,内院中央一棵老榆树,树下是一具石桌,四具石绣墩。月洞门上凿了两字“蕉风”,典型世家风范。
窗子是开着的,逸出半竿翠竹来。
室内并无人,成去非随意翻了翻案几上典籍,瞥见一侧的画卷,打开来看,是一幅紫藤。桌角上有研好的墨,成去非提笔就势在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
风拂紫藤花乱。
“大公子,我家大人请您去园子。”有小丫头恭恭敬敬在门外轻唤他。
“静斋人呢?”他整整衣裳,缓步而出。
小丫头不由笑了:“公子正在后院亲自为您修花,供您插瓶用。”江左谁人不知大公子同虞十七情谊,就是府上下人言及,也是自带欣喜。
园子热闹,成去非略略扫了众人一眼,既有长者,也有年轻子弟,正都散在虞仲则身侧,议论取名一事。这处园子是新翻修的,景变了,名字自然也要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