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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媛被弄得痒,嗤地笑出声来,拿帕子轻甩他脸:“花有什么稀奇的,娘娘园子里的岂不比你那更好?”说着似乎想起琬宁来,往后瞥了一眼,迎上琬宁痴痴呆呆的模样,便虚推了英王一把。
“王爷还不曾回我话,这是要到哪里去?老黏着我们算什么……”
英王负手而笑:“我有事同公主说,姐姐这也不高兴?”
“那才是王爷正经的亲妹妹,奴婢们可不敢。”阿媛面色柔和不少,娇嗔道。
琬宁完全想不到,这位王爷,竟是这样性情。他似乎同谁都可以亲昵无间,并不避讳,仿佛一切举动皆自然而然,不觉荒唐,宫人们似乎也习惯这一切。
等到公主殿中,阿媛毕恭毕敬在屏风外站定,不复先前的活泼,把话一一回清楚,便告退,临行前,琬宁分明看见英王自她手中轻挑出那方帕子塞进自己袖中,阿媛只虚晃一下,并不是真意夺回,双目斜飞,笑看他一眼去了。
屏风那一侧的公主,一直未出声,只命婢女芳寒出来问话,好在问题简单,让她写几个字看看罢了。
“我来帮妹妹研墨。”她听见英王声音,应该是同公主讲话。果然,下一刻,就见他绕过屏风而出,坐到案几那里,朝芳寒丢了个眼神,芳寒立即上前替他挽了袖子。
又见芳寒立在他一侧,在那娴熟地抻着宣纸,琬宁只好默默走上前去,拘谨得很。时间过得慢极了,琬宁目光只落在那洁白如雪的纸上,一点不敢分神。
“姑娘,请。”芳寒微笑示意,自觉往后退了退,倒是英王还在一旁坐着,淡淡瞧她几眼。琬宁不免慌乱,心下紧张,脑子里一遍遍念着夫人的教导,才定下心神,俯身下笔。
她的字并不是闺阁一路,反而像男子,遒劲刚毅,眼下开始流行楷体,她的则仍带着很重的隶韵。英王见她写好“颜若芙蓉花”几个大字后,不置可否,示意芳寒送过去。
琬宁怯怯往屏风那看了一眼,听英王忽轻咳一声,她没留意手底,一个激灵,竟碰翻了墨,那砚台扣在英王衣衫上,登时晕染开来,点点墨迹格外扎眼。
她也乱了手脚,连声致歉且掏出帕子想替他擦拭,却瞧见他眉头紧锁,明显的不悦,扬手挡住了回来。
这么明显的拒绝,琬宁讪讪缩回了手,好在芳寒已循声而出,一眼瞧出事由,快步上前仔细看了看,才柔声说:“怕是不好洗,”复又轻笑道,
“乌衣巷有两个会作画的姑娘,回头让她们给您在这补成一副水墨丹青。”
“好啊,连姐姐你都打趣我!”英王早把愠色换了笑容,芳寒趁势道:“可不许在这里发脾气,姑娘初来乍到,难免紧张。”说着冲琬宁温柔一笑,这才消除了琬宁些许不安。
英王轻哼一声,目光在芳寒身上流转:“姐姐每日有发不完的善心,却单单对我苛刻,上回问你要那块玉,最后竟也不舍得给。”
芳寒一面听他说着浑话,一面早弯腰拿帕子轻轻给他拭手,头也不抬:“奴婢脖子上的那块,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宫里宝贝多的是,老盯着奴婢这个岂不是糊涂了?这叫什么,劣币逐良币?”
“姐姐不懂,这玉你带了那么久,早浸着女儿家的馨香之气,哪里是世间俗物比得上的?但凡这世上玉器一类东西,并不是新的才好,需带着人的气息才贵重。”英王看着她耳垂处一片雪白肌肤,嘴角满是笑意。
“王爷的门道向来多,这么听,也有几分道理。”芳寒抬首温柔一笑,直起腰来。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和方才情形一样,琬宁垂首尴尬而立,这些话一字不落听进耳中,自己倒红了脸。
“让贺琬宁过来。”里面忽传来公主冷清的声音,芳寒微微颔首示意,琬宁提裙小心翼翼进去了。
行过大礼,应公主要求,她才稍稍抬首,眼前的公主,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清隽,面上却覆盖着一层霜雪,让人陡然而生敬畏之情。
“你这字体,倒颇有古韵,日后,我便照着这个练,需你指点。”公主语气寻常,琬宁很想以示谦虚,面色绯红,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琬宁瞥见一角衣裳,原来英王进来了,下意识往边侧挪了挪,只听英王淡淡说:“不过脱不了隶体的窠臼,比不上妹妹前些日子所学。”
这是明里否定她,琬宁抿了抿唇,察觉出英王的不屑,心里酸酸的,怅然若失,又听英王道:
“过些日子就是妹妹的及笄大典,妹妹想要什么做礼物,尽管说。”话刚落音,就听芳寒在外头轻声道:
“乌衣巷成府的大公子在殿外候着,想见公主。”
他终于来了!英王眼中多了几分玩味,手底摩挲着玉扳指,扬眉朝外望去:“看来有人已经备好了礼物。”
阮氏一案,诛杀的是帝师,案子全权经他的皇叔建康王操办,连罪名都是建康王草拟,皇叔权势渐重,父皇和母后自然要同乌衣巷四姓再走得近些才是,英王不觉敛了笑意,若有所思望了望公主。
可那乌衣巷成去非,是个有故事的人,江左皆知。倘是细细说起来,怕是一时半会也理不清。
公主面无波澜,案几上仍摊着《金刚经》,她不紧不慢捻着佛珠,渐渐阖了眼睛:“让他进来。”
第4章
隔着屏风,琬宁很快看见人影映上来,颀长玉立的,一阵细微的声响过后,外头有了声音:
“臣听闻前几日公主偶染小疾,不知是否痊愈了?”
竟也是冷冷清清的调子,琬宁望着屏风上身影心底一怔,不知外头到底立着怎样的一个人。
“已大安。”公主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请公主保重身体,臣为公主备了薄礼,以贺公主之喜。”
“我何喜之有?”
公主突然发难,眸子底忽犹如掠过寒鸦万点。英王兀自一笑,留心到她神情有恙,此举与平日多有不同,公主何时这么有心与人对话过?真让人好奇。
成去非已听出这微妙的语气,耐着性子回道:“身子大安为一喜,不多日及笄,是为其二,公主缘何不喜?”
言辞似乎让人无从辩驳,公主半晌无言语,外头成去非静候片刻,四下打量了一番,才道:
“容臣告退。”
说着慢慢退了出来,等下了台阶,一扫四周,到处种满了竹子,俨然精舍,哪里像个十五岁少女居住的地方……刚出了园子,竟迎上几位僧人,一脸肃穆庄严过去了。
成去非驻足回首,果真是朝公主的园子去的,僧人可随意出入禁宫,并不新奇。公主年纪虽幼,却喜与高僧往来,给精舍捐钱更是数以万计,实在是慷慨……成去非无暇多虑,脑子里浮现早朝一幕。
嘉平三十一年,不等开春便是大戏。
阮氏一门的案子,光禄大夫,黄门监,冗从仆射等数十人亦在名单之列。审案数月有余,尘埃落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朝廷忽然就空出大片职位来。殿上烟压压众人,也都像死了一般无半分声响。建康王冷厉的目光注视着龙位上的人,忽然开口:
“今上今日精神欠佳,诸君无异议,便退下吧。”说完按住剑柄,从容踏出大殿。殿中人面面相觑,却无半句言语交流,只相互匆匆行了礼,仓皇而散。
原地徒留成家父子,空气犹如千钧。成去非觉察出那股目光,正殷切地仔细打量着他,而父亲则挺立如松,迎上今上的目光:“望今上保重龙体。”
今上面容确是疲惫,年华仿佛迅速老去,毫无生机的眼眸中,满是日暮穷途的悲哀。
“过些日子,是明芷公主的及笄大典,朕打算连着册封一并办了。”今上心底又念及阮先生来,一时头痛欲裂,强撑着把剩下的意思直言不讳说了出来,什么帝王心术,什么小人君子,都无所谓了!
“朕看伯渊就好,日后功名必不在你之下,朕就把长公主许配给他,还望你父子二人,”说到此,满心皆是莫名的悲愤,好似是低声下气求得庇佑般,再也没有阮先生了,这世间真的再也阮先生了,今上不无悲伤地看着眼前的父子二人,又都是一副看不透的样子!他真是恨这些人,一个一个,各怀鬼胎,他到底能信任与否,只有天知道了!
成去非同父亲便在这悬而未决的半句话中退下,而今上,所有的记忆则永远停留在了阮先生最后一个上朝的日子里。
那日早早下朝,太极殿独留阮正通一人,百官则走在回府的路上,凄风冷雨忽至,他们的身影很快淹没在这木叶萧萧的哀声中。
而暖流则充盈着整座大殿,恍惚间仿佛已是陌上草薰。
坐上的皇帝鬓角染尽霜色,而对面的老师更是须发皆白,宛若新雪。
皇帝起身郑重行了大礼,阮正通瘦削孱弱的身子即刻跪了下来:“今上……”苍老的声音满是不忍的仓皇。
“老师,学生怕以后再无给您行礼的机会了!”已到知天命年纪的皇帝像个小孩子一样猛然拥住阮正通,那些话如鲠在喉,热泪不足达意。
“朕对不起老师……”皇帝渐渐泣不成声,七岁登基那日,眼前的年轻男子,面白长须,神情温善。太后告诉他:这是阮先生,你要记住,除了母后,最要听的便是阮先生的话。
他的阮先生是帝师,更像早早缺席的父亲。他从不是意志坚强,如祖父那般铁血风发的人物,亦缺乏先父的阴狠深沉,更多时候,他敏感而犹疑,长于情而少决断。
这个位置,年岁越是增长,越是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他即便是再不聪慧,也日益看清周边世界,不过就是一处被权力吞噬的寒荒之地。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他早早枯萎凋零,母后甚至都已故去多年,唯有他的阮先生,看他的眼神,依然是最初慈爱而严厉的目光。他仍是稚嫩的幼童,先生仍是年轻有为的儒生,两人的风云际会,是他一辈子最快乐的事情。
“今上不要太过自责,臣,”阮正通爱怜地看着他此生唯一的学生,“臣侍奉今上四十余年,而大亲王等这一刻,也等了几十载。”
皇帝泪眼朦胧中,看不清老师容颜,孩子似的急着擦拭泪水,扶阮正通坐到自己身边。两人都早已不再年轻,如此跪了半天,起身费了好些力气,皇上忍不住呢喃着:“朕其实还能背得动老师的……”记忆里的少年天子,眼下已变僵硬的手只能紧握另一只更为苍老的手。
“今上,眼下能制约建康王的只有两人,一是乌衣巷成若敖,二是荆州刺史许侃,建康王多少忌惮乌衣巷,也会怕荆州顺流而下来‘清君侧’,更惧荆州和乌衣巷联手!”阮正通徐徐说着,苍老的眼眸虽已不再清澈,却有着历遍人事的沧桑透彻。
皇帝往前倾了身子,忍不住问道:“老师的意思是让许侃和成若敖……”
阮正通忽反握其手,猛然用了力:“皇上万不可!许侃也好,成若敖也好,有机会便是另一个建康王!”
皇帝面上一凛,闻言大惊,阮正通见状沉沉叹气:“今上尽快册封了长公主,与成家联亲,最好是成家长子成去非。今上要做的,不是除掉任何人,而是要保持平衡,这才是最重要的!”
大殿陷入一片沉寂,皇帝身子瘫软,令人心悲的杀意似乎迫在眼前。外面何时落的雨,两人全然不知道,如此推心置腹的对话至此,只差萧然的道别。
“朕有一事,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