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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者随即关押下狱治罪。丹阳郡豪强倒不知原还有如此粗蛮却又昂然自若的长官,一时间石启在山阴土断的旧事传得沸沸扬扬,坊间里巷“石阎王”的名号也渐渐流传开来,豪强无奈,因他所行皆有朝廷诏令国朝法度可循,又忌讳他背后大司马,唯忍气吞声耳。
不过今日石启冒雨出行,率一部属官查完夏氏的部曲僮客等,途经一林荫小道,忽从两侧草木葱茏间冒出一众持刀剑蒙面者,上来便挥剑砍杀,属官们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抱头窜鼠,逃命不迭。石启粗粗一估人数,知道这是有意置他于死地,在随从的相助下,只管控马于林中疾行,也辨不得方向。跑了一阵,听得前面有人声,心下这才狠狠一惊,疑心前方亦设下堵截,正东猜西想,突然头顶尖啸,果有人从树上偷袭。
眼前寒光一闪,石启虽避得及时,还是被那锋利的剑梢削掉了发冠,登时披头散发随风而舞,好不狼狈。还未定神,又听前后左右皆一片兵刃破空之声,原是那几名彪悍随从追护上来,石启心中实在恼火,怒喝一声,“刷”地抽了近身随从的一柄刀,暗道老子但凡来土断便要见血光,心下毫不畏惧,拿出先前在巴蜀剿匪的魄力,挥手间刃生飓风,眼前顷刻红光大盛,迎上刀刃的歹人瞬间化成一地血肉。
众人在泥泞中砍杀激烈,歹匪虽势众,却终不抵石启这几名随从悍勇,气势渐渐松懈,纠缠半日,随从们终将歹人制服,石启背上不知何时被冷剑刺了个窟窿,搭手一过,掌心赤红,黏了满手湿热,遂撕下袍角,三下两下系紧了,捞过一名污衫蓬发的歹人,一把扯下他面上黑罩:
“说,什么人派你们来的?”
这人被石启拽得几近悬空,险些被勒死,嘴歪眼斜地挤出一句:“杀人……劫财……你说为的什么……”
石启一怔,正想扔了这人破口大骂一句“去你娘的杀人劫财!”转念一想,冷笑道:“原是将我们当过路肥肉了!”说着丢给眼色给随从,“全都带回去!”
“牛驼!去,看看主薄他们是不是已经吓死了!”石启松手朝后张望一眼,方勇已扶着几名惶惶面如土色的属官往这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赶来。
石启哼哼两声,望着众人笑道:“诸位受惊了,眼下无事了,且先回府衙压压惊。”
众人经此一场,骇惧异常,正自魂飞魄散,却见长官谈笑自若,心下不禁腹诽此人莫不是有病,有的则因方才慌乱,足下丢了一履,更是狼狈,又惊又气,不留神被泥泞所滑,跌趴地上,痛得眼前发黑,待勉强上了马,方得一口气,不禁颤声道:
“原不知跟着府君做事,竟是要命的。”
一行人半道迎上府衙里出来相救的侍卫,侍卫见眼前情状,一时也呆住无语,却见长官首如飞蓬,只摆了摆手道:
“打道回府!不过路遇劫财小贼!”
那众属官见他说的轻快,彼此错目无言。直到府衙在望,石启一眼看见有两人撑伞伫立于前方,再近几步,定睛看了,忙翻身下马,忍疼奔至成去非跟前,却见成去非常服出行,脑中略作停顿,只躬身见礼,并未称呼。
成去非皱着眉心上下看了他几眼,沉下脸色:“石子先,你好歹一郡长官,如此官仪尽丧,你不要这个脸面,我要。”说着转身举步进府,“你先去整理仪容,再过来回话。”
两句话听得身后几人露出哭笑难分的僵硬神态,再看他们的长官,竟垂目应了下来,一时间难免要揣测眼前说话的年轻郎君到底是何方贵人。
史青虽不识石启,此刻听大司马言语也清楚了,遂同石启微微颔首以算见礼,随即又多探看他几眼,当真如大司马所言,官仪尽丧,不成样子。待他应声行过,方看到他背上有伤,便小声对成去非道:
“大司马,府君原是受伤了。”
雨势渐盛,成去非侧眸看了看石启的一袭背影,那一片殷红如点水胭脂般化开,他早看出石子先受伤,也知定有内情,然石启过于狂放目中无人的性情,总需敲打。倘按他希冀,丹阳郡当置沉稳老辣一人,只可惜他手上一时间却也寻不出比石子先更为合适的人选……
第266章
主厅内成去非背对门户; 正随手拈起一份邸钞来看。石启简单包扎了伤口,重新束发戴冠,里外换遍,到了门口方躬身道:“大司马。”
成去非闻言转过身; 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 见石启整齐许多,才问道:“伤势如何?”石启却回道:“下官日后会留心官仪,小伤不打紧,多谢大司马关怀。”
主厅内无外人,唯史青在一侧正饮热茶,石启心道这人既在,想来无须忌讳,遂将所遇凶险说与两人听; 史青平日虽也时常风尘满身; 却并不曾遇过此类事端,听石启轻描淡写几句打发了,只能于脑中艰难补描; 又见石启同自己年岁相差无几; 却生的一副黧黑魁梧模样,难怪这般孔武有力……史青不好插嘴; 一时考量起这丹阳尹来。
“你这是,”成去非顿了顿; “又得罪了人。”
石启应道:“大司马让下官来此间; 除却做恶人; 下官也是别无他选了。”成去非目光一垂,仍在邸钞上梭巡,“知道就好,不然,难道是让你回来养老的么?”史青亦听得微微一笑,看了看石启。
“这件事你如何打算?”成去非头也不抬,似是对那邸钞生了莫大兴致,此话寻常,于大司马,却是当真咨询之意,石启自然知晓他问话讲究,也便仔细答道:“下官会遂了他们的心,届时放出话去,就说我真是被劫财的匪人劫了一回,至于后续,下官且先卖个关子,待事成再报与大司马。”
一语既了,成去非许久未表态,冷场半日,倒是史青莫名觉得尴尬。直到成去非移开目光,淡淡道:“既是你丹阳郡的事情,你自己有分寸即可,”说着点了点案上邸钞,“我看这不是中枢邸吏传发过来的,是你府衙里自己弄的一套?”
成去非将邸钞拿起递给闻言也生了一分好奇的史青:“大司农也看看罢。”
史青接过认真浏览起来,很快发觉果与中枢寻常邸钞不同。寻常邸钞除却中枢政令、官员升黜奖惩等政务,另有地方上呈的章奏表疏进言,丹阳府衙的邸钞却……旁侧石启已道:“回大司马,这确是不同于中枢的邸钞,此乃下官命主薄他们将底下各乡县所生要事条陈记下,再分发给各级府衙长官,以便勘察民情。”
“大司农,”成去非不应石启的话,却转面看向史青,“你看出什么民情了?”
这份邸钞未免也太不寻常,史青看着看着心中已是满不自在,一时阅毕竟无从下口回话,思想有时,也未斟酌出该如何应对,只得含糊道:“丹阳郡逸闻轶事多,某实在是蝉不知雪。”他本顾及石启颜面,亦捉摸不透为何丹阳府衙勘察民情如何就只勘出了这些子虚乌有、诞妄不经的事来,遂不好妄下言论。
不料石启是不要这份颜面的,笑道:“听闻大司农耿直,怎的此刻却替某遮掩起来了,大司农只怕觉得这邸钞实在是荒唐罢?”说着掉头看向成去非,“大司马也当如是想,邸钞上除却太上老君仙君玉女云云,便是所谓撒豆成兵、驱使鬼卒之事,大司马从不语怪力乱神,这些自然看得不顺眼。”
“少些废话,直言罢。”成去非一笑,“你往日言辞锋利,今日确是卖了不少关子。”
石启摇首:“这件事绝不是下官要卖关子,下官在刚看见时,心头无明业火也是燃得旺,以为是主薄几个戏弄下官,直到劝课农桑之际,下官亲自跑了些地方,方知主薄所记,竟是实情。大司马当听闻过天师道,此教如今信徒遍地,尤以普通黎庶为甚,狂热异常。不敢瞒大司马的是,府衙里不少属官也颇为热衷此教,是故记下诸如此类。”说着轻咳了两声,“大司马当知如今的会稽内史沈内史也是天师道信徒。”
“这件事,我倒真不知。”成去非思忖片刻,想不起从舅有此嗜好,石启解释道:“原大司马竟也不知,下官是在山阴时听人说起,不过几载既过,内史不再信奉此教也未尝可知。”
史青此刻终插进一句:“府君说到这事,某也记起一事,上一回吴县流民起事,听闻便由这天师道信徒起头。某的四邻,也不乏信此教者。”
“这就对了,大司马,邸钞中所言可撒豆成兵,可刀枪不入者,正是这大天师,此人据说神通极大,百姓对之信服不已……”石启还未说完,只见成去非扬手阻止,遂停装茬,听他问道:
“吴县流民起事,主谋者不是已按罪下狱?”
此事吴县县令上禀过,中枢也未太着意,主犯伏法,该治罪治罪,事情便算了结。成去非此刻记起,才回想出那份上表中表述简略,只粗粗将结果一说而已。时值东堂之事余波未了,他亦未再深究,倘认真串联,倒也能窥得内情绝不是一日两日之积,正理着思绪,史青又道:
“拙荆娘家便在吴县,那主谋并不是寻常百姓,家中略有赀财,且有个妹夫曾在中枢做过御史,不知因何事被罢了官,就此回乡不提。某在想,许有怀恨中枢这一层干系?故撺掇流民生事?”
成去非微眯了眯眼,思想半日,方抬抬下颚,示意石启答话:“这事你又如何打算的?”
“牧民之长,百责所从,大司马的话下官不敢忘怀,”石启正襟危坐有些乏,遂往前抻了抻身子,“此事下官不是危言耸听,大司马绝不可大意,历来这样的教义最易蛊惑人心,败坏风气,一旦为别有用心者利用,那便是国朝大患,下官再察辨些时日,如有妄书,取而火之,如有妄人,为首者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养奸。”
成去非笑了笑,同史青碰了碰目光:“大司农听听,府君这是在巴蜀偷读了不少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司农可有要说的?”史青谦虚一笑:“民者失于教养,府君还需多费心,诚如府君所言,此事当慎之重之,是故定谳也当慎之重之,勿使蔓为大狱,延祸无辜。”他素闻石子先威名,此刻委婉提醒,成去非早听出其间深意,点头道:“大司农所言,也正是我所想。”
“大司马仁心,大司农仁心,下官受教。”石启草草应了,心下却不以为然,小民亦有奸邪之心,小民亦无是非之明,身居高位的大司马还是太过仁慈了,正如是想,成去非一面遮袖饮茶一面已问道:“看来府君并不认同。”
石启一惊,愣怔片刻,却也不否认,索性道:“大司马一直说治国之道,首在立法,法之不立,民不知其所从,有功不赏,有罪不杀,就是尧舜那样的圣人也不能大治,大司马勿要小瞧了这些黎庶,趁空生乱怀有歹心的大有人在,那愚昧无知的也大有人在,下官牧民归牧民,但该惩治者,绝不会手软。”
史青笑接道:“大司马,府君可谓深谙《尚书》所言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啊!”
“你是丹阳郡长官,自然照你的规矩来,”成去非听他所言也有些道理,不再多言,看看外面天色,似是黯淡几分,春雨密如丝,这大约是最后一场春雨了,他起身踱步至门前,“今日所谈之事,待有了定论你再修书陈词罢,你身上有伤,就不扰你休养了。”
话说间他已往外走来,石启忙跟着相送。
屈指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