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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复又看了看她:“我也是外行,真正善丹青的还是……”两位故人的名讳就噙在唇齿间,却也止步于此,好在身后有节奏的马蹄声响起,赵器牵“燕山雪”来了。
便是常人不懂马的门道,也能看出“燕山雪”确不凡,神清骨俊,煞是夺目。琬宁见它鼻间的那一点白,蓦地想起什么,悄声问道:“这是不是大公子那匹燕山雪?”她本欲伸出手来摸一摸它那绸缎般的脖颈,念及府里传言大公子的坐骑是匹烈马,生人摸不得,手便滞在半空,刚欲收回,成去非已轻轻覆上她的手,引她朝燕山雪探去。
“你看,它并未拒绝你,”成去非一点一步松开她,柔声鼓励道,“它极通人性,不要怕,琬宁。”
“燕山雪”果真安静如斯,琬宁心生欢喜,一面轻抚着它那油亮亮皮毛,一面暗道:便是你鞍上留明月,嘶间动朔风,载着乌衣巷的大公子四处征伐么?她如是想着,越发觉得这马可亲可爱,忍不住卷了两下马耳,也不管成去非在身后同赵器说了什么。
还未停手,成去非已踩蹬上马,一把将她提至怀间,琬宁来不及低呼,只觉视野猛得一阔,回首看他道:“大公子要带我去哪里?”
成去非扯了扯缰绳:“我去哪里,你便跟着去哪里。”
琬宁抿唇暗自一笑,忽察觉自己这一身衣裳坐他怀中实在是易引人误会,不禁担忧道:“被人看见了不好,我还是去坐车随行罢?”成去非轻笑了一声,“我尚且不怕,你怕什么?”说着夹紧马肚,扬鞭策马往城郊去了。
一路杨柳风拂面,琬宁从未有此刻舒畅心绪,一下便体会着了纵马奔腾的豪兴,待行至郊野,马蹄疾驰,惊得两旁林中群鸟乱飞,直到面前出现一片水域,成去非方勒停了燕山雪,抱琬宁下来,琬宁这才发觉赵器原是跟着的,此刻不过将燕山雪往那树下牵。琬宁扭头朝湖面看去,成去非正弯腰解那岸边系着的竹筏,遂也跟了过去,奇道:
“大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成去非手中已多了根长篙,牵过她手扶她上了竹筏,琬宁更是不解,四顾看看,并未见艄公,成去非却已点篙离岸,琬宁只得慢慢坐下,抱着双膝看他一下下撑篙,竟也是稳妥至极。
“这是大司农命都水府衙新开的一条河,名唤白燕溪,以往此处尽是淤泥,河道狭窄,如今得以和淮水相通,便宜百姓出行养殖捕捞,你往前看,琬宁。”成去非一面释道,一面悠悠划着长篙,琬宁循声望去,果见有人撑船,那上头立着一排排鱼鹰静以待命,又有人唱着催橹的歌声,浮在水面上,倒像个梦中的情景一般。
两岸竹篁中不时飞出几只画眉黄莺,啾啾叫上两声,旋即又飞身入了林中再也寻不见。河水清明如玉,琬宁低首伸手在水里来回轻轻荡着,倒影中的笑波圈圈晕晕扩散开来,她疑心自己这一生最好的时刻应是当下了。
这样的确已足够好。
琬宁偏过头看他,仿佛第一回才意识他看起来原是这般颀长,袖子挽着,倘再加个斗笠,就真的是个艄公了。两人一时间也无话,他在看河道,看水势,而她,不过看春光,以及远甚春光的良人。
“大公子,您看那些人在做什么?”琬宁视线中当真出现一众带斗笠的,正于不远处忙碌,成去非定神看了两眼,那一处是新辟出的菱角田,时令正值播种,遂道:“他们是在种菱角。”
听他如此说,琬宁不禁轻轻念道:“相携及嘉月,采菱渡北渚。”成去非嗤笑道:“你连菱角都不识得,乐府倒记得清。”琬宁被他说的脸红,轻声道:“那还要劳烦大公子告诉我,这菱角要何时采怎么采?”
“每年季春,便是种菱角的时候,菱花授粉后会掉落水中,至中秋前后长成菱角,藏在那碧澄澄的菱叶下,采菱的女孩子们会坐在采菱盆上划开河道,一个个摘下,再清洗干净,便可拿至市集买卖了。”成去非耐心跟她解释,琬宁听得莞尔,笑道:“大公子为何连这些都清楚至此?”
“我也不过往日来勘察水利时多问两句而已。”成去非看她唇角微翘,不觉间已是日落一方,天地间皆明明朗朗的轮廓,余晖给她唇角亦渡上一层金色,恰似那可爱小巧的红菱,这个样子,他是记得的,便是这个样子,如有所怯,如有所喜,无语如语,他看得心中一动,片刻后方问道:
“饿了罢,等至长干里我带你去吃些以往没吃过的可好?”
琬宁听了自然又是一阵欢喜,却只是微微笑着点了两下头。临岸的泥沼中照例有白鹭鸶在那用长脚试着水汪中的落日,归巢的鸟已带倦意,驮着斜阳而回,仿佛正是那双翅一翻,才将这斜阳掉在了水上,世间的一切,皆妆成了一瞬的红颜。
等两人仍换了马来到长干里,一丸鹅蛋似的月,已被纤柔的云丝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但长干里门门火炽,户户灯明,一切皆被照得纤毫毕现,仿如白昼,早掩去了那抹清淡月色。
成去非领她径直上了一家酒馆,拣临窗的位置坐了,便有跑堂来殷勤探问点何酒菜,琬宁见这人高鼻深目,显然异族模样,却一口纯熟的建康官话,不禁多打量了两眼。成去非却也不过问她,只吩咐道:“一份跳丸,一份胡炮肉,一份羌煮,两份胡饭。”
那跑堂清脆应了一声转身即去,琬宁待他走了,方微微睁大了眼睛问成去非:“大公子,方才那个是胡人罢?”成去非轻轻敲了她额角一下,“你倒不笨,正是,这间店他们经营近十载,口味最是醇正,你尝了便知。”
“大公子不是素来不在意饮食么?怎还将长干里好吃的地方找得这样清?”琬宁抿嘴一笑,成去非顺着她的话笑道:“是了,我就合该一箪一瓢,黄齑白饭,今日承蒙小娘子的恩,才得以食前方丈。不过,钱还是从我薪俸出,这一顿过了,我可真要稀汤寡水度日了。”
他许久不曾这般放松过,与平日迥异,琬宁也自是只管笑,等那菜色上齐,成去非便将炙羊肉,生杂菜,置于饼中,两卷三截,递给琬宁,指着一样东西道:
“胡饭佐以飘韲最佳。”
琬宁持这卷饼模样的东西仔细辨了辨,又看看那碗中调味汁,问道:“这便是胡饭?飘韲又是什么?”
“胡芹沫加香醋,清新爽利,你试试看。”
琬宁遂半信半疑蘸着咬上一口,只觉酸咸冲口,险些吐将出来,慌慌掩了口,成去非见她这般模样,皱眉问道:“吃不惯么?”说着拿下她手中胡饭,“那便不吃这个,试试胡炮肉?”
这胡炮肉更是胡人绝技,取肥白羊肉缕切如细叶,脂亦切。著浑豉、盐、擘葱白、姜、椒、蓽拨、胡椒等物调适。洗净羊肚,翻转过来。以切肉脂内于肚中,以向满为限缝合。挖一坑,火烧使赤,除掉灰与火,再将羊肚置入坑中,还以灰火覆之,于灰火上再燃火,熟后自是香美异常。
风透窗而入,温暖适意,琬宁亦吃得口齿缠香,心中快意,终得了胡食的兴味,又饮了所谓羌煮——乃鹿肉所熬制,直到成去非将跳丸夹给她时,却是再也吃不下了,不住摇首道:“撑肠拄腹,我力穷矣!”
成去非不勉强,轻轻拍了拍她脸颊道:“平日里倘能吃上这么些,倒不至如此清瘦。”琬宁点头应道:“倘每日吃这些,大公子的薪俸岂不都成了我腹中物?”
“唔,我险些忘记了,那便都拿去罢,”成去非一笑道,“你无需替我省这一笔。”
琬宁吃得面上一片嫣红,眼波较往日多出几分娇媚,只盈盈地望着他笑,他既不似平日的礼法严肃,她便自得其间生意。
两人一来一去间,竟也能说上半日的闲话,等出来时,琬宁微觉困乏,仰面看那抹新月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远处天幕上只剩几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似乎浑不知今夜人们将无论欢笑、无论悲情皆寄托于其身,日月果真如跳丸,琬宁这才忽记起自己亦是双十年华了。
上马后她仍窝在他怀中,春风剪剪,春夜依依,如此真好,琬宁不禁痴痴想道,且留这样一双眼睛罢,可望人间美景,且留这样一颗心罢,可感人间绮情。她双眼惺忪,想要就此在他臂弯中睡去,成去非已有察觉,低声道:“公府里我那寝处简陋,你可要回家里?”
琬宁埋首于他胸前:“我不要回橘园。”
他微微叹气:“那好,多添一床被子,你将就一晚。”
等回了司马府,琬宁匆匆洗漱便先安置,她不肯要那一床新的,只藏于他平日用的床褥间轻轻嗅着,半掩着面,身子陷在他素带的一股清清凉凉的气味中,竟入睡得极快。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贴上身来,她便辗转醒了,知是成去非,迷糊间攀上他面庞,温柔呢喃不已:“大公子……”
成去非含糊应了一声,托住她脖颈不住轻吻,将她余下的情意悉数堵在唇畔。他身体上的变化为她所熟知,此刻也悉数化作密匝的柔情,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间。他的双手渐次紧紧桎梏着她于身下,嘶哑着声音道:
“你来公府终是不合宜,我知你心意,日后定多回去陪你……”
一语刚了,他已沉下腰身,挤进她腿间,咬住她耳垂,声音里亦尽是温柔:“琬宁,多谢你。”
平白无故的一句,听得她心底微微惊诧,不知他话中何意,却也只是红透着脸,伸出温软的双手抚在他面上,羞赧挺身迎了上去……
她恍恍想着,这样的长夜,倘是永不拂晓便好了……
第263章
凤凰七年三月丁酉; 天下所在土断。
士族嗷然之际,大司马成去非忽又紧跟上表言:山湖之禁,虽有旧科,民俗相因; 替而不奉; 占山封水,保为家利。自顷以来,颓驰日甚,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薪苏无托,至渔采之地,亦又如兹。斯实害治之深弊,为政所宜去绝; 损益旧条; 更申恒制。
又言:宗皇帝年间旧制,其禁严苛,事既难遵; 理与时驰; 而占山封水,渐染复滋; 今宜更刊革,立制四条。官品第一、第二; 听占山三顷;第三、第四品; 二顷五十亩;第五、第六品。二顷;第七、第八品; 一顷五十亩;第九品及百姓,一顷。皆依格而定,条上赀簿。倘先已占山,不得更占,多者归还,阙少占足。有犯者,水土一尺以上,并计赃,依常盗律论,停除前制。
凤凰七年的常朝便是如此,发言盈庭,不出新政。愿同大司马来往两句的大可启口,不肯费这周章的,也大可泥塑一般坐于一方静听。不过大司马新奏占山格诸事,照例引得朝堂噪动,难免交头接耳,絮絮一片。其间尤不能忍者则在于“多者归还”,遂有人当即反驳道:
“凡种养竹木杂果为林,及江湖鱼虾者,加功修作,经营数载方见收获,不宜追夺,此举实乃违背人之常情。”
群臣皆以为此言在理,一时又吵将做一团,忽闻天子问话:“宗皇帝年间旧制,朕记不太清,中书令可还记得?”
此语一出,群臣躁动稍缓,便纷纷看向春始方渐渐病愈的张蕴,张蕴出列答道:“臣记得,占山护泽,强盗律论,赃一丈以上,皆弃市。”
英奴微微衔笑:“中书令是老臣,宗皇帝年间的事当有记忆,大司马这一改,确是不复前制严苛,众卿既难遵严苛之制,如今宽松了,还是难能遵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