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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语,日月独不语,几度兴亡,几度离合,他的同袍依然留在这片土地,为如画江山而战,为百姓黎民而战,既如此,那么他就不该如此感慨,他应记起她的话,华夏教化终会如春风一般,渡得了边塞,虽晚一些,然而终究会至。
大公子不相信么?她的声音温柔而笃定。
春风来不远,他脑中第一回掠过如此念头:倘有那一日,他定要带她穿过杏花江南,烟雨江南,借着哒哒的马蹄,来看这雁飞汾水,来看这鸟道长空,江北江南,风嘹月唳,他不信这世间的一切只能并付一丘土,这万里的河山,还在等着他与她并肩相至的那一刻。
他亦第一次察觉到,即便是万里离乡,即便是兵戈马上,只要想到她,便能牵动柔情如许,让人并不觉得寂寞,这是她赋予他的安慰,这亦是女子赋予男子的安慰,尽管在过往种种光阴里,他从未察觉此点。
带长剑携弯弓的将士们簇拥着他们的大将军,在新一轮落日将坠欲坠之际,终策马飞驰到了北徐州大地。
夜色下来,紧闭的城门似乎已经在昭示着什么,成去非立于马上,仰面看了看城头那些高举火把的兵士,全都严装以待,这边探马已得信而回,近身报道:“大将军,蔡大人之子蔡元,被底下人推选为新刺史,一众人都在刺史府里头,不知什么情况,属下没能进去。”
“大将军,末将怀疑这里头怕正是起着内讧,还没拿定主意,要不然,您看徐州,并无动静。”一旁副将若有所思道。
成去非四下观望有时,明白不见得就真能乱起来,不过中枢的旨意一下,说不定反倒刺激了人心,中枢看似愚蠢的选择,不过是针对他而已,令他齿冷的是,倘真的逼反了徐州,只为削他战功,却让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三军将士白白陷入新的战事,命贱如草芥。百姓黎庶横遭战乱,一样的命贱如草芥。东堂之上的肉食者们,在国朝边境未平,在热血尚未干涸之时,便迫不及待要烹犬藏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并不尽然,肉食者,总是在为自己筹谋的,至于国祚,至于黎民,不在肉食者的谋中,成去非冷冷望着那团团火焰,虽铠甲之下,汗已湿透,然而心却和眼目是一样的冷。
徐州刺史府内的人心,同样是难以平静,激荡起伏的。
“长史教唆公子,换来这种死局,可还满意?”原蔡豹大人的裨将率先发难,蔡元此刻却勇于承担道:
“不是长史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
裨将冷笑不止:“那公子这会可曾看清了中枢的意图?公子是太年轻,书生意气,长史你一把岁数了,何至于如此糊涂?!”
“因为我不想死,不想诸位同僚死,更不想徐州百姓死。”长史平静地看着他,长史的家眷,一切不愿与中枢抗衡官员的家眷,皆已被羁押在刺史宅邸的后院之中。而长史本人以及一众官员,身后亦抵着把把利刃。
“事情不在于徐州会不会反,而在于建康觉得徐州会不会反,如今,旨意已下,我等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公子到底还在等什么?等成去非从西北回来绞杀徐州吗?”裨将突然怒吼一声,便引得一阵骚动,那利刃似乎又欺近两步,蔡元只觉后颈处寒意顿起,肌肤之上起了无数颗粒。
“公子下令吧,我等立即起兵渡江,中枢兵力大都调往西北,城内空虚,荆州军亦散做两团,指不定见我等起兵,荆州趁此顺江而下……”裨将一语未了,长史不变声气,打断了他,“将军有几成胜算?又怎会知荆州许侃心思?即使打赢了建康,将军是打算做皇帝?”
这一席话说得后头众人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众人混沌,并不是很清楚最后计划为何,只知眼下似该起兵,可起兵到底为了什么,得胜之后又要如何,是谁也未曾深想过的。
长史叹了口气:“此时回头,不为晚,历来欲起兵谋逆者,倘想获胜,定要快刀斩乱麻,如今,人心不定,思虑惶惶,连将军你都对将来之事毫无筹划,此举不过自投死路罢了!”
长叹声尚未消散,外头忽奔进一慌张至极的小兵,面色煞白,连滚带爬奔到眼前,方哆嗦道:
“城门,城门开了,进来一队人马,说,说是征北大将军,要,要见诸位大人!”
“什么?!”这裨将凛然大惊,一把拽起小兵衣领,“成去非如何进的城?”
小兵被他勒得几乎昏厥过去,睁大了眼费力道:“他在城下喊话,说,他是奉王命而来,收拾叛者的,他知道有异心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余人等,自,自不用受牵连,可要是此时不开门,待大军攻门,则格杀勿论!守城的见他烟压压全是人,乱了阵脚,有要开的,有不愿开的,结果那不肯开门的竟被杀了,迎,迎那大将军进了城!”
“蠢货!昨日探子方报并州正打在兴头上,大军是飞来的?成去非定只是带了一队轻骑先跑来试探,就尔等愚不可及会上这个当!”裨将气急败坏,一脚踹开了小兵,烦躁不安地来回踱起了步子,其他将领见状纷纷交头接耳,说着说着忍不住开始彼此埋怨,吵嚷起来。
“盘盂相敲,同室操戈,诸位何必至此?”厅外骤然响起一脉声音,引得众人一惊,不由掉头把目光都投向了那乍现的一袭身影之上。
第184章
“尚书令!”人群中当初参加凤凰五年元日朝会的使者,一眼便认出了身着戎装的成去非; 众人顺着使者的目光当即明白过来; 说话的这位便是那乌衣巷成家的大公子成去非!
而成去非的身后; 则是持剑而立的一众武将,他们身上并无半点血腥,然而徐州大地暑气未散,蒸腾着的热浪依然混合着铜锈一般的血腥之味扑面而来,这种气息不是一日铸就; 难能一日铸就; 恰恰是因为眼前这些人,将将从血流成河中的并州杀回来; 所带的; 便不止是血腥,更是无形的杀气。
厅内的人尚未及反应,尚未及动作,成去非身后的几页门,已戛然合拢,犹如徐州这座城一般紧闭; 于是; 更为闷热的肃杀之气; 实实在在地把所有人都裹挟住了。
毫无退路。
那为首的裨将惊怒至极,反倒笑出来:“征北大将军的封号,太委屈成大公子了,该叫兵不血刃大将军才是!”
成去非面色如常; 施施然越过众人,朝中央走去,一时人皆自觉往两边撤去,给他留出路来,目送他走至最前方,竟撩了两边战甲,就此坐下。
“诸位大人、将军,还是坐下议事吧!”
众人诧异,不由伸手欲摸佩剑,一切动作尽落成去非眼中,他一一扫将过去,并不为所动:“尔等真欲造反?”
“大将军奉旨来此,不就是平反的吗?我等就是不反,也得反了!”有人忽高叫起来,立即得了八方呼应,成去非任由这阵声浪起起伏伏,利剑出鞘声,武将们的呵斥声,百声交集,却又终成不了风浪。遂抬了右脚,战靴踩在案几之上,手中乌烟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案沿,直到声音渐消,方抬眸在众人身上一掠,哼笑说:
“看来,谋反一事,诸位也不是人人都交了投名状。”
众人见他这个模样,又是一怔,乌衣巷的大公子当真是气定神闲,仿佛他是来做客的一般。那长史便出来说话:
“回大将军,属下是刺史大人的长史,徐州无人要反,只是蔡大人一死,人心稍有浮动,中枢是不是误听了什么,竟使大将军自边地劳苦而返。”
其他人不意那方才还被刀架着脖子的长史竟如此言语,一时心思活络起来,不过谁也没有应答,成去非收了鞭子,漫声反问一句:
“是长史大人所说的这样么?”
有灵醒的,利害相权下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徐州并无人谋反。怎敢劳驾王师兴兵动众?”本就心思飘摇墙头草的,此刻也一一缴了械,跟着把长史的话又重复几遍。
“一群废物!竖子不足与谋!”那裨将大吼一声,打了个眼神,身侧几人拔剑正欲上前,成去非左右一出手便擒住了这些人,却止不住他破口大骂,高立听他骂得欢,随手从几上捞了块抹布,把嘴给堵上了。
“我且问一句,蔡大人生前待诸位如何?”成去非踱步下来,众人警觉往后一退,仍是无人答话,却见蔡元忽而两道泪下,成去非走到他面前,已大略猜出其身份,拍了拍他的肩头,鞭指了圈道:
“这些文武佐吏,皆是令堂故旧。”
寥寥数语,竟徒增人伤感,目光不由都聚集在年轻的蔡元身上,不想蔡元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一时应声痛哭,哀动左右,烛影幢幢动摇中,众人虽各怀心思,可气氛已然蒙上一层凄伤,出镇的一方大吏,在情感上,似乎总要比遥远的天子来得真实可感。
“蔡大人匡主宁民,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黎民,恐怕也对得起在座诸位,而诸位却要在他尸骨未寒之际,便把恶名污水统统加之于身,你们的公子就在于此,素来信任你们的百姓就在这刺史府四方,诸位何去何从,”成去非展目环视着众人,“当三思而行。”
门霍然重开,一众重甲装扮的兵士提刃而入,为首的一个径直走到成去非面前,拱手报道:“后院家眷已悉数放出,反贼也已全部处置,共计百余人。”
如此简明,如此利落,这一切太过迅速,迅速到犹如平地风波,令人措手不及,但这样的消息,却无疑让大部分人重重放下一口气,如梦方醒一般,蔡元同长史相视几眼后,果断上前一步,行礼道:
“我父一生忠君体国,爱民恤物,孜孜夙夜,仰酬国恩,我徐州百姓亦安守故常,绝非不羁之民,今日有人一时昏聩,酿出祸端,还望大将军裁断。”
成去非默默点头,深深望向众人:“诸位一定清楚,我是从何而来,并州也曾物阜民安,那里同样有我百姓无数,眼下却是白骨露野,流血浮丘,王师会凯旋,将士们会回朝受赏,然而留给并州百姓的不过满目疮痍耳,诸位大都乃土生土长徐州人,断不至于忍心拖黎民入修罗地狱,无故引风尘之变。”
他并非全然只为这技巧性的辞令,这其间,亦不乏真情实意,虽然于这充满无数算计、野心、屠戮的世界之中,真情实意有时看上去非但了无用处,更会显存此情意之人的天真可笑。然而这世间事,亦并非全然如此,成去非轻轻一叹:
“薤送哀声事已空,蔡大人虽不在,诸位就不替徐州着想半分吗?倘诸位真的不肯改变心意,那么中枢也只有伐罪吊民了。”
“大将军!”长史已出列跪倒,“我徐州乃天子之土,我徐州百姓乃天子之民,绝不敢轻动干戈,还望大将军明鉴。”
那少年人随之跟着跪了下去,其余人等也纷纷跪倒,成去非再度走向那被封口的裨将,冷冷道:“汝今日可识得兵不血刃?”
随即向左右下令道:“将罪臣押解入京!”说罢看了看蔡元同长史,“我回京后自当向天子禀明实情,还望诸位仍各自努力,经营好徐州,将蔡大人余泽惠及百代。”
两日后,征北大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平徐州将起未起一场风暴的消息已达建康,而也正是这两日间,并州亦传来振奋人心的捷报,刘野彘的书函递到成去非手上时,他正欲启程离开北徐州。
借着如豆灯火,成去非在思量好措辞之后,很快回好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