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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仪最后一次入京是六岁那年,自后先是母亲病了,再是父亲与外家交了恶,自此再没有过来往,王氏与杨氏她都是记得的,徐氏刚入门时随孟宣下到凉州做过两年生意,所以她并不认得,但一见她忙里忙外的样子,自然猜出这是四舅母。
是以蒋仪首先端了茶便是到上首,跪下来敬给王氏道:“大舅母,您一向可安好?”
王氏不置可否,她身后的燕儿便欠身接过茶,顺势便套了个镯子在她手上,她还要推辞,就见王氏一掀眉道:“这些年你父亲可还是那个浪荡性子?我记得你父亲本事没有,脾气倒是很大。”
“小仪一直在庵中修行,许久不曾见过父亲了。”蒋仪照实回答,也知道自己这个大舅母为人高傲挑剔,与自己母亲又有些睦,自己母亲当年生病未曾求助外家,盖因大舅母当时管家,大舅在外,孟老夫人李氏在家并无实权,也无一个可用的人,娘家不应,夫家不容,她娘亲孟珍便这样去了。
如今孟珍已死,王氏无处挑刺,便故意拿蒋中明来刺蒋仪。她记得小时候蒋仪性子火爆,一点就着,今日这一激,想必就能出个丑,谁知蒋仪在尼庵吃了四年斋,再火的性子也磨圆了,脸皮也厚到家了,全没把这当难堪,反而垂了头恭敬的跪着,也不发一言一语。
王氏一刺不着,觉得好没意思,便不再说话,示意燕儿扶了蒋仪起来,蒋仪便又来到杨氏面前,还未曾跪,杨氏便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抱在怀里道:“好孩子,你冬儿姐姐这些年天天念叨你,那年冬月你走时没有拿走的那一对小玉壶,她也是一直留着说要等你来了送给你,如今出嫁了,每回到家,最先问的也是你。”
孟冬是杨氏的大女儿,嫁入王府的孟元秋是长女,孟冬便排行在二,因比蒋仪大了不过两三岁,两人小时好的不得了。那年冬月间,俩人为了一对漂亮的小玉壶打起来,本是一人一个,蒋仪却想要双份,就哄骗孟冬把自己的留下先玩几天,过几天走的时候自己再全部带走。谁知临走时孟冬不愿给,蒋仪抢不过俩人便抓了起来,最后还是下人们撕掳开的。
蒋仪没想到孟冬还不曾忘了这事,想起当年母亲在时自己也是娇养的千金小姐,如今逢过大变,重又来到外家,已是这般落迫,眼泪便悄然滚落,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蕊如今不过十四岁,着一件妃色襦裙,正是明媚的年级,也过来帮着扶起她来,叫了声:“姐姐!”
蒋仪忙握了孟蕊的手道:“那年我来,你才不过两岁,我还抱过你在怀里,如今也是长成这样大了。”
杨氏不但给了她那对小玉壶,还将一只项圈托在红漆盘里亲自给了她。接下来便到了舅母徐氏,徐氏还不待蒋仪下跪便将她扶起来,却是身边的抱瓶给了她一只裹银头钗,徐氏笑道:“何必如此,我是你四舅母,今日你且住在老太太的抱厦里,明日我替你做几套衣裳,置办些头钗,往后缺了什么只管问我要。”
蒋仪点了点头道:“多谢四舅母了。”
等都厮见过了,王氏方才问道:“既然你是在庵中清修,为何会碰到陆钦州,他一个三品大员,难道还去庵中上香不成?”
这话问的有些难堪,蒋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伏身言道:“此事说来话长……”
王氏会意便打发了丫环婆子,孟蕊身边的大丫环玉燕会意,也将孟蕊带了出去,如此,房中便剩下老夫人李氏并王氏、徐氏和杨氏了。蒋仪见是如此,看这光景也知外祖母是做不得主的,自己若想留下,还有一番曲折,便复又跪下哭道:“外祖母并舅母们有所不知,当年我母归去,父亲便将自己的表妹余氏娶进门来,那余氏进门几个月便生了个儿子,初时她对我也还好,谁知后来越来越嫌恶我,见我年级渐长,便送我到庵里去,一住就是四年,半月前开始下雨,尼庵又在山下,下了十几日的雨,眼见着庵里大殿都快要被雨泡塌了,师太慧圆几日前一清早便带着众尼外出躲避了,只留我与一个烧火的老尼,因见山洪来了,我与老尼一同逃了出来,却又走散了,我不知何时撞了陆中丞的轿子,是以陆中丞竟是救了我,我求了他愿意带来我京的。”
孟老夫人李氏边听边掉眼泪,及至听完了,一手便拍在八仙桌上道:“这蒋中明真是欺人太甚,心肠也是坏净了。小仪就好好这里呆着,有我一日,就有你一日,有我一口吃食,就有你一口吃食。”
李氏早些年与王氏也曾斗过几个来回,无奈她丈夫去的早,出息的长子也去的早,二房虽孝顺却更怕王氏,是以她在家里,早就没了权力,只能做个颐养天年的老封君,但是当初她有三子二女,孟珍是她打小最疼爱的女儿,嫁的虽不远,女婿却无甚出息,一直是她一块心病,如今蒋仪这样一贫二白的来了,她在府中就算再没有地位,也要替外孙女争一争。
王氏却不这么想,她皱眉道:“女子在家就该从父,小仪再怎么受了委屈,也该面明父母,父母同意她到外家,她才能来,如今就这样跟着一个朝廷大员到了京,叫别人听了该怎么说?”
她不等李氏开口,又道:“前几日宫里皇后娘娘才赞过咱家元秋好礼仪,好教养,请了她到宫中监督教习,今日自家就出这样的事情,别人还不知道怎么说了。”
蒋仪没承想大舅母会有这样强硬的态度,她当年还小,也知自己母亲孟珍与王氏有些不对付,但毕竟斯人已逝近十年,有多的怨仇不能放下,她在路上想了许多自己留京的困难阻碍,却不曾想如今最大的阻碍竟是大舅母王氏,而且用王妃一压,便将自己留京这条路给堵死了。
☆、王氏
李氏突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拿啪子掩了掩嘴方才嘶声道:“早些年我就想要将小仪接来,你们这样也不能,那样也不能,如今她受了这许多苦自己千难万难跑来了,我若还不能护她,倒不如我就随了澹儿珍儿去了,也眼不见心不烦。”
徐氏见状忙过去替婆婆拍了两把背心,又替她端了茶润口,人随忙着,一双眼却瞟向王氏与杨氏,不住的挤眉弄眼,蒋仪暗觉这四舅母为人有些太轻佻,却又怕她难堪,只能低头装做不见。
王氏自然知道婆婆必定要留下外孙女,但她见眼前这女子长的容貌太过出挑,又是跟着自己最仇恨的陆钦州来的,家里为了她还开了许久不开的正门,心里便勾起了新仇旧恨,暗道:这大门也就元秋出嫁时才启得一回,她是个什么东西,还要开大门来接。
这婆媳俩人僵着,还是杨氏站了起来,揽了蒋仪道:“这府里养得下一百来号下人,竟就养不下个你么?跟着二舅母走,有我一口吃就有你一口。那蒋家,当初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将珍姐儿嫁过去,如今这样虐待亲生女,这样的人家,以后不认了也罢。”
话说整个孟府,唯一不怕王氏的也就只有杨氏一个了,她自进门与二爷孟泛恩爱,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如今俱已成人,都跟着孟泛去任上了,一年银钱送回家不在少数,这全是二房的私产。杨氏得夫君尊爱,儿子孝顺,人又大方和善,府里也不与人为敌,是以她竟是有无形的地位摆在那里。
王氏微斜了眼看了杨氏一眼,淡淡道:“自家女儿不见了,蒋家会善罢干休?善菊你派早些修书一封,即使要留人,也不能落了口舌,说明事情原委,别叫蒋家以为我们到庵里抢了人。蒋家朝里多有言官,参上几本,他二叔和王妃都要受牵连。”
徐氏忙忙的应了,又送王氏出了院子,方才回到房中,她从初时的摸不着门道,到这会儿听了些来龙去脉,却对此事热了起来。
当初孟珍出嫁时,她跟着孟宣去了凉州,没有亲见过,却也听人说过孟府次女有御赐四十八台嫁妆的事情,当年孟府长子孟澹在凉州御敌,屡建奇功,皇帝多有嘉奖。
孟珍与孟澹年岁差的多,长兄如父,孟澹对她十分疼爱,及至后来自己有了女儿,也未有衰减,在皇帝面前也是百般夸奖,后来她出嫁时,孟澹正在前钱杀敌,为了鼓舞孟澹的士气,皇帝添了她四十八台嫁妆。如此传奇女子,也是早成黄土,只剩孤女,还沦落到如此程度,世人偏还一点也不知,徐氏不知怎的竟有些佩服那蒋明中续弦余氏的好手段。
她吩咐丫环婆子们替蒋仪打理床铺,又着抱瓶去唤了管家孟安了,命他去找四爷孟宣回来。做完了这些事,便借口去替蒋仪要几件孟元秋曾穿过的衣服,到长房六里居去了。
、徐氏到了六里居,盛夏的季节,这院子一进来就有种渗凉之意。院里面暗鸭鸭的,有两个丫头站在廊下,见徐氏来了,便忙迎了出来道:“四夫人来了,快里面坐。”
说着一个便打起了主屋的湘妃帘,徐氏方才进去,就听里面王氏的道:“快放下快放下,不然蚊子又要钻进来了,夜里蚊子咬起来,要你们打个蚊子一个二个像睡不醒的鸟一样,洋三昏四的。”
徐氏忙笑嘻嘻的道:“大嫂是不是已经休息了,我这会儿却来打扰你。”
王氏懒懒道:“倒也没有,方才吵的脑仁疼,这会儿静一静。”
正说着,燕儿带着两个小丫环端来两碗冰湃过的豆花,放在炕桌上退下去了。徐氏斜挨着炕沿坐了,见王氏并不睁眼,便轻轻笑道:“大嫂今日倒把老太太给唬住了,可怜她又是咳嗽又是流眼泪,要是二叔在,还不知要起多大的事非。”
二叔孟泛也是孝子,虽说忌惮王氏,对母亲李氏却是纯孝的,若是孟泛在府里,见母亲吃了这样落刮,虽不敢动王氏,别人也要遭殃的。
王氏也不笑,懒懒拿勺划着碗里的冷淘道:“你快些吃呗,我胃不好,懒怠吃这些寒凉的东西。”
徐氏忙拿帕子搭上王氏的胳膊道:“可要不要紧,要不要请了御医来看一看?”
王氏爱洁,最不愿别人沾染她,只是这徐氏一直在她身边做小伏低,倒是如今她最受用的人,却也不能做的太明显,便不着痕迹轻轻将手抽了去,摇头道:“不妨事的,这个年级了,有痛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徐氏样子看着却是份外着急切:“那怎么能行了,横竖咱家有王妃在宫里走动,顶好的御医也是要请便请,不如这会儿我去请了,来顺便给老太太也瞧一瞧,不然待到二爷回来了,她再参上一本,我这当家人又要难做了。”
其实徐氏心里有个小九九,她牙疼耳鸣许久了,请了许多郎中吃了喝了许多苦汤汁并不见效果,如今请个御医来,一个也是瞧两个也是瞧,诊费一样出,多搭个脉也是一样的,她还得了御医瞧病,止不定就好了了?是以她对请御医这事热心得很。
王氏何尝看不出徐氏的小心思,她微微笑着,却不答言,心道徐氏猴儿一样精的人,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如今元秋成了王妃,却也是她的夫君孟澹戎马一生拼来的,他在马上拼了半生,到如今凉州边上的外族听到他的名号都要胆寒,皇帝念他最后惨死,才下旨将他唯一的女儿许配给自己最要好的堂弟。
她中年丧夫,女儿幼年丧父,才换来如今的前程,却要这些不相干的人来享福,凭什么?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不会说出来,王氏略皱着眉笑道:“请什么御医,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