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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教导的学生,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令人唏嘘。他还记得那个举着草蚱蜢,站在屋角的孩子。聂氏的族亲将他们姐弟委托给他,他和姐姐手牵着手走过来,仰起头问,“你是我们的新阿翁吗”。他垂手抚了抚他的丱发,柔软的触感到现在还萦绕在指尖。
事已至此,再回过头来想,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让他随王伴驾。他和上官照其实有点像,一样的无路可退。独走悬崖的时候听信了别人的谎话,自己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华丽的梦,到头来一场空。就算他们谋反成功,他在帝位上也坐不长久。
梁太后贪婪,宁愿扶植外人,以求梁氏的辉煌。如果她看得到尘埃落定后的局面,就会发现一切都是为敬王作嫁衣裳,江山兜兜转转,依然会回到源氏手上。他们都是过客,都是棋子,没有用了,会被废、被抛弃,就像丧家犬一样。
丞相蹲下来,怜悯地望着他,“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相信这些假话?如果太子薨时,梁宝林已经有孕,那么太子长子的年纪应该比陛下大。为了一个空空的,并不属于你的名分搭进了性命,究竟值不值得?”
真相永远是残酷的,灵均颓然倒下去,陷入沉寂。丞相抬手,为他合上了眼。
所以最后的结果出来了,既然皇后是假冒的,那么少帝的身份就毋庸置疑。百官经历了一场巅峰的厮杀,连王侯们都有些傻傻的。
太后头上的花钗在晚风里簌簌轻颤,她不能接受现实,看了一眼被擒的敬王和斛律,尖声向满朝文武大叫:“她是个女人!是个女人!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看看这铺天盖地的人马吧,这个时候谁手上有兵,谁的话就是真理。太后疯了一样挨个摇撼皇叔们,燕王和临淄王唯恐引火烧身,慌忙把她推开了。
丞相厌恶地调开视线,指了指跪地的侍御和黄门,“长御等人护主不力,令中宫蒙冤枉死,一概斩杀。”又扫了眼滥竽充数立在百官之中的内谒者令,“你竟还站着?皇后私府令与你难辞其咎,押入掖庭狱,严加审问。至于皇太后,夺宫篡权,罪无可恕……”他向扶微抱拳,“如何处置,听凭陛下发落。”
众人看向少帝,锦衣侯连峥苦口婆心,想把那颗头颅从天子怀里骗出来,结果毫无作用。天子收紧了双臂,思维却是清晰的,“太后终是国母,太后可对朕不仁,朕却不可对她不义。命人将她送回永安宫,朕还有好些话,要当面向她讨教。”
大势已去,败了无非是一条命罢了。梁太后的笑依然带着讥讽,“源扶微,你得骗尽天下人,却骗不过我。我会看着你,如何在这帝位上长久坐下去。”
扶微的脸上早就没了喜怒,她并未理睬她,提起鹿卢剑朝斛律普照走去。斛律是武将,骨子里有不屈的精神,即便被人禁锢了手脚,也还在不停反抗。她冷冷看他,执剑,把锋利的剑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子清,朕一直很相信你,直到今日宫变之前,你和阿照还是朕最得力的近臣。朕亏待过你么?阿照亏待过你么?你举剑砍下他头颅的时候,心里难道不难过吗?”她示意他看怀里这张了无生气的脸,“他曾经和我说过,现在同子清相处的时间,比和家里人还多。他是真的把你当成了亲兄弟,可你却……杀了他。”
斛律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愧色,避开她的视线说:“臣败了,无话可说,请陛下给臣一个痛快。”
所有人都以为天子不会动手,或者会暂时留下他的命,等到上官照的丧礼上,再以他的血祭奠亡灵。可是都错了,天子睚眦必报,恨到了极处痛下杀手,丝毫不会手软。
那把象征皇权的鹿卢剑噗地刺进了斛律的胸膛,她低头对阿照说:“你看见了吗,我替你报仇了。”然后轮到了一旁吓瘫的敬王源表。
“夺蜀国国号,除敬王爵位。源表满门连同妻族母族,一并诛杀。明日午时三刻,将源表押至牛马市,处腰斩。”她传完了令,回身提袍,踏上台阶,一字一句道,“朕本想做个仁君,如今仁君做不成了,做个暴君也没什么。人至善,则遭人欺,自朕即位以来,多少次暗涌澎湃,连朕也数不清了。总有人觊觎这天下,欲取朕而代之。现在朕就站在这里,诸位皇叔,诸位族亲,谁若不服,大可站出来一较高下。”她的目光凄清地流淌过每一张脸,“不要再玩把戏了,朕愿为帝,朕便永远都是皇帝;若有朝一日朕厌倦了,也没有人留得住朕,尔等急什么?敬王今天的下场,诸君都看见了,不能说是杀鸡儆猴,只是想让诸君看一看,反朕者是什么下场。”
于是在场的皇亲国戚和文武大臣们纷纷舒袖拱手,向上长揖,“陛下圣裁决断,臣等无不宾服。”
她放眼看,千秋万岁殿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原本用作国宴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屠宰场。她站了许久,忽然身上发冷,疑心这一切全是她的一场噩梦。可是阿照的头颅在这里,她颤抖着双手抚摩他的脸,冰凉的,寒意透骨。她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豆大的泪滴落在他脸上,可惜他再也不能在她身旁,温声劝解“阿婴别哭”了。
混乱和惊惶慢慢散去,兵退了,臣僚也散了,今年的太后千秋,真是过得别开生面。
天子捧着侍中的头颅不放手,总不是办法,建业得锦衣侯授意,上前唤了声主公,“让上官侍中身首归一吧,这么长时候了,再不放回去,怕他在底下看不清路。”
她站在空旷的天街上嚎啕大哭起来,失控的,全然不顾天子的威仪。忍到这时才宣泄痛苦,想必心早就碎成沫子了吧。
建业等了很久,等她平息,才牵起自己的袍裾来接。她把阿照放上去,怅然嘱咐:“传令太仆寺,羽葆鼓吹、大辂麾幢,以军礼为关内侯举殡。追谥关内侯为汲侯,平昌侯之孙中择一人,嗣汲侯爵。”
“诺。”建业领命,匆匆往青琐门上去了。
春夜里风很大,吹得她的衣袍凌空飞舞,人都走完了,空空的广场上仅余她和丞相及连峥三人。连峥朝丞相努嘴,暗示他过去劝慰,他却紧抿着唇,一步都未挪动。
扶微转过身来,就着石亭子里残余的火光看向他,“相父来前,必定备受煎熬吧!要不要救那个杀了自己十三名族亲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勤王,深思熟虑良久。最后虽来了,却是姗姗来迟,再迟一步,木便要成舟了。”
他仍旧不语,她说得没错,来得迟,一则是为将反贼一网打尽。二则,他在进城前确实犹豫了,他举棋不定,他心如刀割。毕竟十三条人命啊,都是他父族的家老。这些人全死了,燕氏面临的是土崩瓦解的命运,和灭族又有什么分别?爱情走到这一步,真是可悲,他没想到自己英雄一世,会因一个情字弄得家破人亡。
她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文韬武略,杀伐决断。对于燕氏十三人的死,他看得很透彻,这个当口她再嗜杀,也不会动他们。必然是有人矫诏,借刀杀人,试图彻底断绝他勤王的念头。可是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如果不是为了夺权,怎么会牵扯上燕氏?世家大族与王侯有来往不是什么新鲜事,到了她这里,却大书特书,还是因为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
他走到她面前,矮着身子,卑微地问她:“阿婴,你爱过我吗?”
她抬起头来,目光满含惊异和委屈,然而一瞬又淡了,点头说:“我爱过你,曾经非常爱你。我没有资格怨怪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是我的愚蠢,害死了燕氏十三人,还有阿照。你怨不怨我,我不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那道密令不是我下的,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一定梳理得清其中原委。”
爱过,曾经非常爱,所以现在已经打算做了断了吧?丞相像泥塑一样垂袖站着,“我都知道,不需你解释。如此……还是来谈谈你我吧。”
没有剑拔弩张,更没有无尽的责难,旁观的连峥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吵架的情侣——你的家人死了,我的挚友也因你的观望不在了,你我何去何从,接下来好好商量一下。
太聪明太冷静的两个人,知道大喊大叫解决不了问题,于是选择最省力的办法。心平气和的,好也罢,歹也罢,商量妥当了,就照计划进行。但是他们忘了慧极必伤的道理,连峥在边上干着急,插不上话,只好搓着手团团转。
“我知道,你过不了家老被杀那关。终归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便你不在族中,也改变不了你的出身。”
丞相说是,“我在宫城外犹豫,甚至兴起过袖手旁观的念头。所以我来迟了,以至上官照被杀,你的身世几乎大白于天下,虽最后力挽狂澜,但你不能原谅我。”
她微微侧过脸,空洞的一双眼,望向千秋万岁殿前的金鼓,“我们都有错,造成了无数的死伤,过失无法弥补。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紧要关头还是来了。”
他的笑容苦涩,唇角扭曲的线条,知道他究竟承担了多大的痛苦。
“因为我对你的爱,远远超过你对我的。连峥很久以前曾经说过,今日我对你的感情不屑一顾,来日必会以百倍的望洋兴叹作为惩罚,他说得没错。”
她眼里噙着泪,一片模糊中仰首望他,“所以现在后悔了,是吗?”
他叩心泣血,还是退后了一步,“不悔经行处,只恨太匆匆。”
她咬着牙想忍住哭,可是眼泪决堤,“我知道,我终究是个孤家寡人,这是我的命。”从腰上解下那面玉佩,双手承托着送到他面前,“物归原主。多谢郎君,曾经赠我无边的狂喜。”
多余的话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了,就这样,吵吵嚷嚷开始,安安静静结束。
不舍吗?太不舍了,他目送她孤单的身影慢慢走远,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爱她。可是爱又如何,人活一世,不是只有爱情。
连峥看不得他们这样彼此折磨,想劝解老友两句,待要张口,却看见他早就泪流成河。他这一哭,简直把他吓傻了,和他认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拼了性命进宫勤王,叛乱平定了,两个人之间又闹得不欢而散,何必呢。
他在丞相肩上拍了拍,“如淳,因人算计为难自己,愚不可及。”
他转身往宫门上走,嗓音冷若冰霜,“阖族十三人斩首弃市,换做是你,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我的一场错爱,连累了满门,我连死的心都有。”
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思维混乱了。连峥跟在他身后纠正:“连累满门的不是你们的爱情,是权力,你不要因此迁怒,她的心里也不好受。你身边尚且有我相陪,她呢?这长夜叫她怎么过?”
他脚下慢慢停顿,熬得心都要碎了,良久方道:“她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今晚过后,她又是堂堂的天子,从今往后谁也不敢质疑她了,她有自保的能力。我和她,还是应当分开各自冷静,你不要劝我,再劝我,我就要杀人了。”他快步跑出朱雀门,跃马扬鞭,冲进了黑暗里。
他以为她很坚强,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令她生不如死的变故。她独自坐在寝台上,素纨帐外灯树璀璨,照不进她心里。缘起缘灭,半点都不由人。热闹的时候,阿照来了,斛律来了,灵均也来了,不管真情还是假意,至少她的周围有人气。现在呢,两位侍中、她的皇后,还有她一直视作亲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