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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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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丞相眼里一片惊涛骇浪,扶微暗中大觉得意。酒后吐真言,她演得那么好,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反正不管他怎么想,她已经再三知会他了,他自己不加小心,以后出了什么意外,她可一概不负责的。
    所以就是为了能让他随传随到,她也得守住这帝位啊!她向后退了一步,笑眯眯看着他,宁静的夜,面前是自己肖想已久的人,真好!距离感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是左右人烘托出来的,丞相独自一人站在这里,她一点都不觉得遥远。不就是个男人么,现在越跋扈,将来越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是真的喝了酒,因此心思像脱缰的野马,收也收不住。畅想一下未来,仿佛此人唾手可得。丞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她的心情便愈发好了。
    “相父,我会舞剑,我舞给你看。”她把他推远一点,按在她的御座上,“你坐好,要是伤了你,我会心疼的。”说完腼腆一笑,收势退到了殿宇中央的重席上。
    灯树辉煌,照亮那身柳色长衣,两肩凝脂一样的皮肤隐隐透过经纬,撞进人眼里来。她自落地起,就被当作皇子教养,男人的深衣玉带她一样不缺,却从来没见她穿过女装。长衣是沐浴后的着装,也不能完全称作女装,不过穿于隐晦处,在男人身上有其闲适,在女人身上有其婉媚罢了。
    她振了振衣袖,绫罗翩翩,绕身飞扬。红妆舞剑,有种吊诡却融汇的感觉,不似剑客那样刚毅坚硬,她的一个剑花一个转身,都有柔软而辛辣的味道。丞相也算见多识广,并不是头回观赏这类表演,但舞剑的人身份这么特殊还是第一次。少帝一身傲骨,朝堂上永远高高昂着头,如今擒着帝王剑烟视媚行,竟让他浑身起了一层细栗。她的身姿很好,翩若惊鸿,宛若蛟龙,除了这两句话,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了。赤足行于蒲草上,踽步回旋,犹自楚楚。丞相只觉头更晕了,从清谈会场赶到禁中,难道就是为了看她这些古怪的行径吗?
    他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延捱到结束,檐下的铁马依旧叮当,她扔了鹿卢,提起一坛酒坐到他身旁,笑问:“我跳得好不好?”
    丞相点头说好,“主公酒也喝了,舞也跳了,应当歇息了。”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仰脖又闷了一口。坛口太大,酒从嘴角倾泻而下,浇得衣襟一片淋漓。她仰下去,幽幽叹了口气,“相父在,我如何睡得着……”
    丞相回身看她,湿透的轻罗下抱腹①凸显,连边缘的银钩纹都看得清。丞相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恍惚想起,这小衣还是他送进来的,她的成长轨迹真是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她嚣张荒唐,他也不能和一个酒醉的人计较。年轻孩子,总有那么几年看谁都不顺眼,等社稷的锋棱割伤了她,她就知道其中利害了。
    他说:“主公心里的苦闷,其实可以同臣说一说。臣一心为主公分忧,有时主公误解臣,把话说开,便没有那么多芥蒂了。”
    御座宽绰得很,扶微没有说话,侧过身子,悄悄抓住了他的袍角。
    丞相浑然未觉,曼声又道:“比如主公欲重整光禄寺,这样的事也可交由臣打点。太傅毕竟年老了,很多政务办起来不审慎。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却弄得遮遮掩掩,让群臣以为你我君臣不一心,多不好。”
    扶微早就知道他的眼线遍布整个御城,她要做成一件事惟其难。所以他点穿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只是当下不好回复他,闭上眼轻轻嗫嚅了声:“我困了……相父今夜就留宿这里吧!”
    丞相对出拳落空有些失望,“臣是外臣,不便留宿。主公困了,臣也当告退了。”
    他欲起身,她借酒盖脸,抢先一步搂住了他的腰。丞相身材不错,衣下精干挺拔,扶微心头雀跃,嘴上也没忘了敷衍:“阿叔封侯前在禁中住了整整十三年,那时候怎么没听说有什么不便?”
    她登基之后,十余年未和他这么亲近,今天忽然纠缠得厉害,丞相不由升起一点可怖的感觉。他推了她一下,急于摆脱,“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一样了。”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仰起了唇角,他身上有淡淡的零和香,她很喜欢。深深嗅了嗅,含糊道:“明明一样……只要阿叔愿意,禁中还是阿叔的家。”
    她黏在身上摘不下来,丞相也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唯有一再提醒她:“请陛下勿失仪,让人看见成什么体统?快撒手……撒手……”
    男女授受不亲她究竟懂不懂?以前小也罢了,现在成了人,更要避嫌才对。他恼了,手上的力道用得大了些,扶微终于不情不愿坐起来,沉着脸道:“阿叔不是怕臣僚误以为我们君臣不和吗,你留在禁中,谣言便不攻自破了,强似惺惺作态的千言万语。阿叔到底怕什么?朕会吃了你吗?论权势,朕不及你;论武艺,朕……”她直着嗓子嚎啕起来,“只会刚才的花拳绣腿。我要立长秋宫了,想立你,你又不愿意……”
    她简直是发癫了,那么大的嗓门,唯恐别人听不见吗?丞相慌忙捂她的嘴,这个醉鬼太可恶,要不是废帝不在他的计划内,他早就忍不住弑君了。
    他咬牙切齿瞪着她,“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那双盈盈的大眼睛里有泪光,细得脆弱的五指攀上来,扒开了他的手掌,“我要立你为后。”
    丞相喉头一阵腥甜,扔下她就走。走了几步听见她凉凉的笑声,嘲讪道:“东宫都锁起来了,阿叔有本事,插翅飞出去吧。”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少帝没有杀伤力,即便和丞相共处一室,丞相也不会吃亏,所以那些黄门和执金吾听从她的吩咐,把宫门都下了钥。丞相这时才惊觉小看了她,长久以来营造的懦弱的假相不是毫无用处的,如果她有心除掉他,今天这种情况,埋伏死士刺杀他也不是难事。
    扶微看见他眼中冷冽的光,不以为然地一笑。侧身站在灯树旁,低着头,脸在灯火中半明半暗,“阿叔放心,没有人知道我是女人,毁不了阿叔清誉。”抱了一坛酒搁在案上,撩起广袖一拳打破了坛口的油封,“那些文人聒噪死了,阿叔先前喝得不痛不痒吧?我这里都是上好的御酒,再陪阿叔畅饮几杯。”
    她一口一个阿叔,可见包藏了祸心。他随时了解她的一举一动,他的行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看来棋逢敌手了,这执政生涯也变得有趣起来。
    丞相踅过身,坦然在她对面跽坐,“今日中晌,臣接山海关奏报……”
    扶微抬了抬手,“辽东官员的罢免和任命,一向由阿叔说了算。眼下我忧心的是,下次朝议转瞬就到,是否当真要册封聂灵均。”
    丞相不答,不过淡淡看着她。
    她觉得困顿,蹙眉叹息:“谎越撒越大,不怕将来圆不回来吗?况且我觉得你会后悔,与其到时候万箭穿心,还不如现在悬崖勒马。”
    丞相细斟酌了她所谓的万箭穿心,不知道这个依据从何而来,因此十分笃定的模样,“臣一切都是为了主公,望主公体谅臣的一片心。”
    一片心……扶微笑了笑,“阿叔,你这辈子有过喜欢的人吗?”
    丞相沉默不语,垂眼看耳杯底部描绘的双鱼,心也变得空空的。如果愧疚和不甘算爱的话,他曾经也有过一个。可惜缘分太单薄,等他回身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随风散了,天涯海角再也找寻不到。这些年他一直这样孤单着,偶尔想起来,轻轻地牵痛一下,剩下的则是无边的遗憾。
    丞相眉心轻微的一点颦蹙都落进她眼里,扶微托着腮说:“不怕不欢而散,怕的是错过。所以我总在想,如果我不能喜欢上皇后,以后应当怎么办。”伸出一根手指,在彼此之间画了个框,“我和阿叔隔着一堵墙呐,我想去墙那边,阿叔却把墙越垒越高。”说罢也不顾他侧目,痛快躺下来,支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挑在了膝头上,摇摇晃晃道,“阿叔与我共治天下多好……我主外,阿叔主内,多好!”
    她醉话连篇,丞相懒得理她,只管沉浸在悲伤的往事里。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记得了,睡梦里又梦见那个人,这次不再逃避了,探出手臂,小心翼翼把她掬在了怀里。
    
    第11章
    
    和丞相共度一晚后,扶微最终召见了聂灵均。旨意传到相府,上谕车辇可直入东宫,女公子不需下辇步行。
    章德殿前的空地很大,随墙门都关起来就是个独立的空间,扶微站在檐下远望,没有了马和马夫,孤伶伶的一架车停在不着边际的地心,实在显得孤单又凄凉。
    建业见少帝不动也不发话,细声提醒:“主公,人已经来了。”
    她依旧默然站着,料想车上人现在正被无边的彷徨包裹吧!就是要让他感受这种滋味,一入宫门,便再也过不上人过的日子了。那天他态度坚决,不知受过一番寂寞围攻后,还有没有那份不折的决心。
    她扬了扬手,让随侍的人都退下,偌大的宫殿变成了一个切切实实的牢笼,寂静得让人害怕。烈烈的日头照着,镂空的雕花窗里坐着一个人,侧影挺拔,半点女气也没有。她不由发笑,册立当天礼官宣读完册文,皇后可是要受百官朝拜的,他这模样,当真能够逃过满朝文武毒辣的眼睛吗?
    提起蔽膝下台阶,多少年了,帝王的步子早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有时自己听来都觉得焦躁。到了车辇前,依旧沉默不语,围着那辇慢慢转了两圈。车内人也沉得住气,甚至没有向她行礼请安。两个人便像身处两个世界,一个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藏于幽冥地府深处。
    半晌扶微才问他:“你感觉到了吗?”
    车内人的嗓音听上去恭敬严谨,“臣感觉到陛下之莫可奈何。”
    莫可奈何?扶微经他一说,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心境当真是莫可奈何的。
    她站在车辕旁遥望长空,负手道:“这宫廷,可能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帝王生涯也丝毫没有令人欣喜的地方。我就住在这里,一个人独自住了十年。刚搬进章德殿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帝位坐不稳,怕一觉醒来身首异处……我这辈帝王身后的秘辛,是大殷六十余年来最大的圈套。人不能撒谎啊,因为一旦起头,就必须用更多的谎言来维护巩固……”她隔着窗花看他,“你就快成为这个谎言的一部分了,真的愿意吗?”
    车里的人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臣忠于大殷,更忠于陛下。陛下日后不必害怕了,臣在左右,誓死保护陛下。”
    扶微居然有点感动,从来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她依然摆手,“我用不着谁保护,天要我活着,我便不欠任何人。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看看这宫闱,如果迈进这里,锦衣玉食是不愁的,但你会失去自由,恐怕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你不怕吗?”
    车上垂挂的竹帘挑起来半边,那青葱一样的指尖扣住竹篾,帘后半张美丽的脸在车篷的阴影下隐现,他说:“陛下还是太悲观了,牢笼是自己建造的,这世上没有谁能困得住你。臣来,就是要救陛下于水火,陛下只知有天下,不知有自己,这样不好。”
    她低头想了想,“我也知道不好,但不好又如何?”回过味来,笑道,“你还小,不懂人心有多险恶。身处高位后便身不由己了,想逃出生天,太难太难。”
    车上人欲下辇,被她拦阻了,“就这样说话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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