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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显然还不能适应,他努力想穿过皂纱的经纬,窥见里面佳人的脸庞。
是她吧?幸福来得太突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做,他以为帝权稳固后,纵然是继续相爱,她也不会做出任何改变了。可是今天竟以这面目见他,比起口头上空泛的承诺,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直击人心的手段。
他的手轻颤着,揭开幕篱下的透纱罗,虔诚的姿态,像昏礼上为新妇子掀起盖头。
她的脸慢慢显露出来,熟悉却又陌生,敷着薄薄一层粉,柳眉如黛,唇上口脂嫣然。结于身后的长发被风吹起时,伴着腕上细碎的银铃声一同飞扬,把他的神魂都要打散了。
“阿婴……”他喃喃。
她赧然整了整裙裾,“这样好看吗?”
他痴痴点头,“好看。”岂止好看,应当是他没有想象过的美。他简直要放声大笑起来,曾经夸过海口,此生非绝色不娶,结果她就是绝色,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感激老天对他的厚爱?
她是第一次穿曲裾,那种层叠的缠绕像戴上了镣,叫她迈不开腿。得知他喜欢后心放回肚子里了,又枯着眉头抱怨:“刚才下车险些绊倒,好在我机灵,蹦下来的。这衣裳看着漂亮,就是不太实用。”咂咂嘴,一副嫌弃的样子。
他的目光温柔似水,探过来,把她的手牵在掌中,“你不必怕,有我在,我会紧紧拉住你的。”
她闻言,笑得春光一样灿烂。大节下花团锦簇,人来人往,她就站在人群里,长身玉立,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流云向远处奔涌而去,天幕蓝成了一片清澈的海。他心头悸得生痛,如果时间能长久停留在这刻,那有多好!
第65章
他带她去看杂耍,人很多,怕走散了,她牢牢抱紧了他的胳膊。他不时回头望,幕篱上的皂纱撩起来,松松地搭在帽檐上,她的喜怒哀乐都在他眼里。他格外小心地看护,唯恐她不见了。
“咱们上哪儿去?”她早就被缭乱的民间百态弄花了眼,兴匆匆地摇撼他。他没有听见,她便大声喊郎君,一手比划着,“那边的象舞很有意思。”
丞相指指不远处,打算先带她去看走索,“上次不是说好的吗?”
“哦哦,对。”她一纵一跳,完全就是小孩子模样。人山人海,应当不会有谁注意她的。再说暗处的人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她这一辈子,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应该放开手脚玩乐。
他牵着她挤进人群里,她一手扶着幕篱,一面踮足朝高处看。西域人玩得奇巧,走索和中原人不同,两根柱子相距好几丈远,中间颤巍巍悬一根绳。头戴狐裘暖兜的姑娘穿着花色艳丽的短衣和袴裤,行走在那根绳上,两手举着两盏荷叶灯,如果是晚间,大概更加惊心动魄。
命悬一线,就是那种感觉。离地面太高了,姑娘帽子上的羽毛在风里招展,扶微看得心惊,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低头看她,蹙眉道:“别怕,那些人靠这行吃饭,早就如履平地了。”
人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谁也不是天生爱在万丈悬崖上行走。想一想,其实自己也同那西域姑娘一样,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的。因为不能错,错了就从那根绳子上掉下来,道行尽毁不算,她的绳索下还满布刀锋向上的利刃,落下去就尸骨无存。
表演的艺人凌空炫技,边走边做出各种动作来,扶微在底下看得惊呼连连。丞相对她总有点不舍,可怜的,她的江山,其实她从来没有好好领略过。在她心里,这个令人垂涎的名称是奏疏上空洞的数字,是层出不穷、理之不尽的麻烦。她单纯知道那是属于她的东西,不能荒废,至于具体是什么,她并不懂得。
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摩,注意力在别处。他要密切注意周边的变化,就算布防的人再多,不能确定会不会中途遇上个把同僚。万一被人认出,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伸手,将她帽上的皂纱放了下来,“小心为上。”
她明白,当然不会使性子。只是看什么都隔着一层,连他脸上的神情都模模糊糊的。其实来人多的地方,本就太冒险了,她说:“咱们去瞧别的。”
拉着他钻出人堆,往行人稀疏的地方去。西域人的帐篷星罗棋布,绕过了一个又一个,到开阔处,看见几个年轻人正调理豹子和熊。那些猛兽,她曾经在上林苑看见过,关在铁笼里有专人饲养。不像这里的,拿索子牵着,至少提供个相对开阔的空间,供它们活动。
她站定了看,豹子善战,两只一言不合,没头没脑打了起来。劝架是不中用的,脾气来了旁若无人。边上另有一只倒很悠闲,趴在地上懒散地舔着爪子,太阳晒得睁不开眼,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打架的时间维持得不长,胜利的那只得意洋洋摇了摇脑袋,丞相幽幽道:“互斗的两只必然是公的。”
扶微咦了声,“你怎么知道?”
很快他的话就得到验证了,那个胜利者趴到了打瞌睡的母豹背上,动作很不雅地纵送了几下。扶微顿时面红耳赤,可是还没等她调头回避,那公豹子就站起身,漫不经心离开了。
她目瞪口呆,前后不过一弹指而已,不可思议。
“完事了吗?”
丞相也很尴尬,“大概是的。”
她啧啧道:“打了一架,连脸都打花了,就为这一眨眼间的工夫?”边说边摇头,“实在太不值得了。”
这种事,哪有什么值不值得。他强作威严道:“姑娘家当自矜,被人听见要笑话的。”
他拉她快步离开,她鼓着腮帮子嘀咕:“人家是头一次看见这个,人有人伦,兽也有兽伦嘛。大俗即大雅……”仰起脸,不解地问,“人和兽是一样的吗?上去就下来了?”
丞相觉得很后悔,不该带她去看那个。但她的问题,他还是可以答一答的,“人和兽怎么能一样?人是万物之长,奇谋险兵、乾坤在袖。兽呢,吃饱之后就是繁衍……”他咳嗽了下,“总之不一样。”
她很庆幸地点头,“如此我就放心了。”
丞相额角一蹦,“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不语,一阵风吹过,透纱罗吹得贴上面颊,他看见她不怀好意的笑,忽然背上冷汗淋漓。
“你别这样……”
她一派天真,“我怎么了?”龇牙一笑,靠近他的耳朵,悄声道,“相父想到什么了?我可是心思单纯的人,同你厮混在一起,别被你带坏了。”
这种反咬一口的本事,他算服了。
两个人肩并着肩,在熙攘的人潮里慢行。春日祭一天是看不完的,不知不觉日头偏西,已近傍晚了。
初春的黄昏,太阳落下去,寒意便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她驻足眺看,苍莽逶迤的线条,那是远处的御城。天际滚滚一片橙黄,底下却青灰色渐起,凉下去了,有种长河落日,气象雄浑的壮烈。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恋恋不舍道:“今夜没有宵禁,晚些回去也不要紧的。”
她听出他话里挽留的况味,牵着他的衣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不要分开。”
他在太阳落下去的瞬间拂开皂纱,低头吻她。抵着她的额,困惑且无奈地说:“不知怎么,臣的心近来时不时阵痛。即便你就在身边,这种感觉也不会减淡。”
她懂得,她和他一样,就像时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擒住了心脏,稍有不慎便悸栗抽搐,甜而疼痛。
她把幕篱摘下来扔在脚下,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郎君……”
别人怎么看,似乎全管不上了。经过身旁的人侧目,但不惊异,脸上只有艳羡的微笑。他把那小小的脑袋按在胸前,满心喟叹。世上有千娇百媚,他走了二十九年,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打动他。原来兜兜转转,就是为了等姗姗来迟的她,这是何等玄妙的缘分。
夜色像张起的大幕,四面合围,把人都罩在其中。节日的气氛未因天黑削弱,反倒是夜越深,越热闹非常。
月华像筛子,筛剩下的都是年轻人。美丽的女郎戴着幕篱,长长的皂纱前方开出狭长的一道门扉,双手交握着,挑着一盏精致的行灯,行走在水岸上。水面倒影出俪影双双,不远处有人在放河灯,星星点点的烛火飘到了河中央,慢慢汇聚,向远处徜徉。侧耳细听,听见姑娘轻声的祈念:“愿郎不负相思意,岁岁年年常相伴”。
她回头看他,他问她可是要放灯,她摇头,“烛火到了河中央,谁来护着它?万一灭了怎么办?还是捧在手里的好,风吹灭了可以再点上。我与郎君就像这金羊,只要没人松手,火光就不会淡。”
他轻笑,引她到一个绒花摊子前,从中挑了一支纵放繁枝的丁香,为她簪在发髻上。她戴上花,有些羞涩的样子,在他专注的眼神里红了脸。他从袖中掏出一面玉佩交给她,“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今日赠与你,以作定情。”
她放下行灯,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仔细审视,佩上雕着蟠龙与飞燕,奇怪的搭配,却又异常相融。她抬起眼,眼睛明亮,“难道你母亲早就料到有今日么?”
谁知道呢,姻缘是前世注定的,龙并不只能与鸾凤相配,和燕子在一起,竟也相得益彰。
她抿唇笑,酒窝里盛满了甜蜜,又因自己没有准备信物,羞惭不已。
“怎么办,我准备不周,连钱也没带,买不得东西……”
他想起珍藏的那个抱腹,极为满足,“你忘了,早前就已经给我了。”
扶微一头雾水,“有么?何尝给你了?”
他背着手佯佯踱步,微侧过头来一瞥她,眼梢眉角风流婉转,“你那夜留宿我府中,临走给我留下的。”
她才恍然大悟,低着头嘟囔,“我专门留给你的东西,你却当着那些臣僚的面抖露出来,那时候我恨死你了。”
他为这事懊悔了很久,到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对不起她。他说以后不会了,“越是珍惜,越会绝口不提。”
是啊,如果一个男人在别人面前炫耀感情上的辉煌,必然是不够深爱。就像他说的,喜欢放在心底,碰一碰都觉得是冒犯。假如摆在嘴里说,那爱就成了槟榔,吐出来的是渣滓,毫无价值可言。
她喜滋滋将佩玉收进袖袋,走了一整天,真有些累了。垂手揉了揉小腿肚,苦着脸道:“我走不动了,还是回去吧。”
养尊处优的天子,到哪里都有车舆,像这样徒步,比在校场上练骑射还要辛苦。他倒无所谓,早年行军,长途跋涉也有过,光在城外转圈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蹲下身,让她跳上来,“以后只能我背你,上官照再敢伸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口老醋憋到现在,真难为他。扶微张了张嘴,忍不住嗤笑。他不高兴了,抱怨她不拘小节,她撅着嘴说:“我自小当男人养,和他称兄道弟惯了,哪有那么多忌讳!”怕他更加别扭,忙在他耳根上亲了一下,“好好,我以后会留神的,你只管放心吧。”
走在幽暗的小路上,渐渐远离了繁华,只剩他们俩。她的手伸得笔直,他挑在肩头,行灯映照他的脸,有满载而归的幸福感。
本来说好露宿梨花树下的,毕竟天寒,唯恐冻出病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初春的夜,和严冬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呵口气,照旧吞云吐雾。小路的彼端停着一辆重舆辎车,是丞相早就安排好的。知道她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