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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宫外看了一场烟花,又逛了夜里的花市,团团回来的路上睡着了,已经送回她寝宫了。”豆包儿对答如流,真假参半,因为他了解自己亲爹的缜密思维与准确的逻辑推理,一点蛛丝马迹都能把自己这趟行程出卖了,所以并不敢靠得太近。
凤君在他们进殿时就敏锐嗅到了脂粉气,满心怀疑并未言明,豆包儿的回答他也并不全信:“遇着谁了?”
豆包儿一愣,瞬间想到卿月楼那位对凤君似乎很熟悉的卿歌阙。
“白行简。”贤王替答,全部隐瞒不如交代一部分,卿歌阙他是不敢交代的,白行简倒是可以出卖,何况他就是要来告状的,“姐夫,你有没有发现团团对白行简有些不同寻常?”
“团团跟兰台不对付,经常找茬,不过白行简是她夫子,近来团团懂事了不少。”
“仅仅这样?”贤王挑眉暗示,“姐夫曾经也是我姐的夫子……”
凤君面色一紧,有了不好的预感:“小宝儿可不要胡说八道,团团还小!”
“陛下迎凤君时,也就比团团大一岁。”
“……”凤君如临大敌,陷入一种名为“爹爹的危机”中,惶恐至极,似乎转眼就要失去宝宝。
在凤君惶恐不安的心中被立为敌人靶子的白行简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嫉恨了,此刻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家宅院,被守着院子的丹青迎住。
“太史回来了……这是……”丹青盯着白行简怀里的花团锦簇愕然,太史这幅形容可谓百年不遇。
白行简仿佛心事重重,随便“嗯”了一声,将怀里的兰花交给丹青,走过去又记起什么似的,回头吩咐:“放水盆里去。”
“……”太史要养花?还是兰花?丹青摸不着头脑了。兰台里兰花遍地也不见太史侍弄过,甚至曾经一度还嫌恶兰花香气浓郁,命人锄了一些。今晚居然主动抱了一捧兰花回来,还是些花色与品种皆不如兰台里的兰花。
太史品味堕落了。
白行简直接回了房间,脱下外衣,抛上椅背,手杖往床边一靠,人便坐进了椅子里,闭上眼睛,彻底松懈。
累了一晚,终于送走闯祸精,原该松弛下来,但精神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吸住,叫他不得轻松。静夜,鼻尖有某种气息缭绕,不是袖上残余兰花香。他霍然睁眼,眼前并没有小祸害。
他感觉自己有点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强撑着疲倦身体起身,摸到桌边点燃了蜡烛,端了烛台到床边,果然见床下露出一截布料。他俯身一把捞起,这个神秘物件在掌中摊开,烛火将他漠然的脸上浮起的尴尬之色照得透亮。
那是一件少女款的藕粉色肚兜,在夜里散发着小祸害精身上独有的气息。
肚兜掉到人家家里都不知道吗?
白行简恼怒之极,不知道要拿皇太女殿下的名贵肚兜怎么办。
☆、第37章 浣衣兰台令
夜阑人静,星河清浅。宅院只闻虫鸣,声声更迭,此起彼伏。
井边有人影晃过,静谧的夜里发出水盆磕碰井沿的微响,以及井轱辘汲水的声响。
暗影挽了袖口,俯身井畔,倒井水入盆中,随即与盆里漂浮的一块布料坦诚相对。布料在水面渐渐伸展出原有形状,在半明半昧的夜里,在清凉澄澈的水上,绽放成自身可爱的模样,尤其当中一条小胖龙昂首卷尾,仿佛在水中嬉戏。
暗影半晌没下去手,谁能想到堂堂兰台令竟要趁着夜色空庭无人亲自清洗储君的肚兜?
史官竟为储君浣衣,若载史册,可谓千古笑柄。
无声叹口气,白行简认命地抓过一把皂角,撒入盆中,清洗起来。丝绵肚兜,入手滑腻柔软,如同一尾小鱼,轻而易举能从手里逃脱。
洗涮数遍,晾在院中一角,怕被风吹走,特意用肚兜带子在绳索上系牢。
忙完这些,白行简拄杖回屋,在井边耽搁太久,膝盖又泛起酸来,不得不施一回针。取针敷药时,他恍然回神,掀开两只袖口,小臂上竟未起红疹。所谓以毒攻毒,这些时日被迫碰触,竟碰出对某人免疫的体质来,触摸了贴身肚兜也不见过敏。
不知是福是祸。
丹青素来起得比白行简早,以便备好梳洗之物,但这日清早起床时,惊觉自己起晚了,惶恐地发现太史已梳洗完毕,随身带的东西也已收拾妥当。白行简坐在桌边喝茶,桌上搁着一只灰色昭文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竟鼓了起来。
昭文袋是昭文馆分发给教习夫子与学子们的书袋,白行简平日并不用,丹青这是头一回见他用。
“太史今日要去昭文馆销假?”
“嗯,我先去昭文馆授课,随后去兰台。”白行简放下茶杯,拿起手杖,起身。
丹青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去帮他拿桌上的昭文袋,白行简却先他一步,自己提了昭文袋,没让他代劳。主仆二人相处已久,自有相处模式,但白行简今日屡屡不走寻常模式,丹青措手不及也只能配合,反正太史的心思他从来也猜不透。
丹青雇了马车,送白行简去昭文馆,丹青独自去兰台,帮白行简处理庶务。
昭文馆学子听说白夫子销假复课,无不唉声叹气,怨气冲天,垂死挣扎,生无可恋。今日课堂注定了无生机,因为昭文馆总瓢把子——储君殿下缺席翘课了。
白行简一进学殿,便发觉气氛不同往日,距离他最近的坐席空荡荡。
***
持盈是个忧愁不过夜的少女,哭了一晚后,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背上昭文袋就准备去学堂,却在东宫被拦下。被禁止出东宫的时候,持盈才知道凤君替她跟昭文馆请了长假。
以前总督促宝宝好好上学不许逃课的凤君破天荒要隔离宝宝与昭文馆,尤其在得知白行简销了假,恢复昭文馆课程时。同时凤君以光一般的速度从翰林院召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士,就在东宫为储君授课。
持盈稀里糊涂被引至东宫辟出来的冷清园子里,拜见翰林院大学士兼自己的新夫子。
新夫子年逾五十,不苟言笑,沟壑一般的法令纹可以夹死任何带翅膀的小昆虫,持盈差点当场吓哭。
自从入昭文馆以来,耗走的夫子虽如走马灯,但无论是气跑的还是逃跑的,不是慈眉善目也是和蔼可亲,即便如白行简那样严肃可怕的,好歹也是玉山风姿,不听课也能养眼。同属整日浸泡故纸堆,翰林院大学士的个人风格与兰台史馆首席史官相比,陈腐之气冲天蔽日。
没有同窗帮忙分担夫子的注意力,持盈一个人顶着大学士饱经沧桑的目光,独自坐在冷清学堂里,听老夫子灌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整颗心都荒凉了。
虽然不太明白凤君此举的用意,但持盈隐隐感觉与自己近日情绪起落有关。
——近来生气伤心或开心的时候都有白行简在侧,莫非都是他造成的?
舅舅说她喜欢上了白行简,这让她不能接受。
大学士陈腐的讲词从耳旁穿过,片言不经心头。持盈发了一会呆,想得饿了,从昭文袋里掏出零食,一块梨糕咬了半口竟被戒尺打落,啪嗒掉到地上翻滚。戒尺余威扫过手指,火辣辣地疼,持盈迅速聚了两眶的泪,抬头看向面前凶神恶煞的大学士。
“读圣贤书,焉能窃食不敬!罚抄尚书十遍!”大学士非常不能容忍自己讲授典籍只被当做背景音,听课的学生三心二意还在课上偷吃零食。
“我饿了,才不是窃食,圣贤不许人吃东西的么?”持盈含泪顶撞,从来没有人拿戒尺打过她。昭文馆明令禁止体罚,官二代们一个个娇生惯养,一不小心打坏了就摊上大事了,哪个夫子都承担不起。这个翰林院的老顽固竟敢打她堂堂储君,持盈非常委屈。
“师长传道授业之时,学生当洗耳恭听,未经允许而偷食,岂不是窃取?师长在上,学生罔顾,岂不是无礼?受罚而顶撞,朽木不可雕,岂不当重罚?伸出手来!”大学士极怒,再度祭出戒尺。
持盈哇地大哭:“我要告诉父君去……”
还敢理直气壮地哭,大学士从没见过这等不成器的学生,气得法令纹直抖:“凤君命我教导储君,未料储君竟如此顽劣不堪,莫非需得陛下出面,老朽才罚得殿下?”
持盈吓得不敢哭,老顽固竟然打算跟她母上告状。元玺帝罚她从来不手软,若得知她顶撞翰林院大学士,肯定会亲自拿戒尺抽她,当然前提是背着凤君。但持盈她亲爹凤君恐怕也指望不上了,因为据说这大学士就是凤君亲自请来的。
持盈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陷入危险境地的她思虑重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她颤颤巍巍伸出了粉嫩嫩的手心,闭上了眼睛。
大学士见恐吓有效,也不跟她客气,不打不成器,当即举起戒尺,重重敲落持盈手心。
“啪”的一声脆响。
持盈吓得一抽噎,神魂飞散,可为何手心感觉不到疼?被打得麻木了么?
还没睁眼,便听大学士威严而震惊的嗓音响在耳边:“兰台令?!”
持盈心里一抖,连忙睁眼,就见那枚厚重的戒尺被阻挡在了手心之外,而阻隔在她的手心与戒尺之间的是一只白净瘦削的手,呈苍白之色,袖间腕骨可见。药草苦涩的熟悉气味自身后掠过,持盈扭头便见到了万万想不到会出现在此间的白行简。
而白行简确确实实站在她身边,身量比她高出一大截,举袖替她挡了大学士的体罚。
“恕我打搅,方才在窗外听得大学士论圣贤书,我却不敢苟同。圣贤先为人,后为后人之圣贤,后人只知奉圣贤为圭臬,却不体谅圣贤为人之主张。”白行简面无表情扯了一个大论,直截了当驳斥大学士的立足根基。
“不知兰台令高论中,何为圣贤为人之主张,何为后人之圣贤?”大学士压着愤怒,冷冷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轮流遭人顶撞,这一个个目无尊长的家伙,兰台令又如何,还不是后辈。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白行简继续借圣贤而攻讦,并代入例证,“身为夫子,不许学生果腹充饥,却假他人之威恫吓,与暴君虢夺子民安身立命之本有何区别?又置圣贤之言于何地?”
大学士睁大眼瞳,目眦欲裂,竟然有人无耻到歪曲圣贤之言到这地步:“兰台令!你如此欲加之罪,所图为何?凤君命我为殿下之师,你横加干涉是何居心?身为史官,歪曲圣论,强词狡辩,罔顾法纪,可有半分史官风骨?!”
持盈身处风暴中心,听着两位夫子圣贤来圣贤去地舌战,攻击力度逐渐升级到人格质疑的地步,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她只是偷吃了一口梨糕,竟引发翰林院与兰台之间的战火,虽然不知道白行简为什么帮她,但被撑腰的感觉还未暖及心窝便被巨大的忧患意识替代。兰台本就在朝中树敌颇多,翰林院同为文人聚集地,原本对兰台的看法较为中立,经持盈这道导火线点燃,中立的砝码必然倾斜,二者势必形同水火。
如同为证明持盈深谋远虑之英明,两位夫子战火果然升级。既然被人扯出史官身份,白行简眉梢一阵阴霾降落,索性拿出惯常遭人侧目的史官手段:“翰林大学士也来质疑兰台?那不如笔录今日大学士体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