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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朝迈步进店,店中跑堂识得她,迎上来笑道:“陆夫人来了,沈公子已在上面等候多时了。”说着,便在头前带路,引了夏春朝上楼。
夏春朝跟随那店伙,步上楼梯,直走至一间双扇隔扇门前停下。那伙计敲了敲房门,向里面恭恭敬敬道:“沈公子,陆夫人已到了。”言毕,向夏春朝做了个揖,便下去了。
夏春朝见门边挂着一方牌子,上书“梅韵”二字,心中微有感触。
正当此时,那门忽而向里开了,沈长予长身玉立于门内。
夏春朝猝不及防,微微一怔,便端端正正的道了个万福。
那沈长予却不言语,只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了一番。
夏春朝今日过来,并无精心妆扮,面上只薄施脂粉,一头青丝擦得乌亮,盘做一个圆髻,温温润润的卧于脑后,髻上斜簪着一根镂雕梅花白玉簪,此外更无一件饰物。她上身着一件葱绿素面长身褙子,下罩一条鸭黄色水波纹盖地褶裙,打扮的尤为端庄沉稳。
然而此番装束落在沈长予眼中,却别有一番风韵。他细细看了一回,唇边笑意渐深,躬身作揖已毕,将夏春朝迎了进去。
夏春朝踏进门内,见这屋中摆设考究,当中设一方红木嵌理石面八仙螺钿桌,桌边四个红木拐子方凳。四面墙上挂着雪里红梅图,墙角一口镀金香炉里青烟袅袅,西南角里的一高架上竟还供着一瓶红梅,花开正艳。夏春朝见状,不觉啧啧称奇。这屋中所陈,不过精致昂贵,那红梅却并非时令鲜花,这店家又从何处弄来?
她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伸手轻轻一触,不觉哑然失笑:原来这竟是一株拿红绒扎成的红梅通草。只是那匠人手艺实在高妙,那梅枝横斜之态、花瓣纹理细密之状、乃至花心花蕊无不栩栩如生,即便放在眼前,也难辨真伪。夏春朝看了这瓶梅花,又看这房中陈设,心中了然,向沈长予点头叹道:“难为你费心,然而我今日前来是来同你谈生意的。你委实不比费这番功夫。”沈长予不接此话,淡淡一笑道:“我记得妹妹昔年在闺中之时,分外喜爱红梅。妹妹六岁那年冬季,天冷的早,才下了雪,我家池子结了冰。妹妹过来玩,看见池子边上一株红梅开的好,一定要摘。我踩着冰过去替妹妹折,谁知脚下的冰层没冻结实,开了裂,就把我摔进冰水池子里。那一次,我足足烧了一日夜,直烧的睡着说胡话。醒过来,就瞧见妹妹在床头站着,哭得稀里哗啦,一张小脸红艳艳的。那时候我就想,能让妹妹为我掉泪,就是叫我吃再多的苦,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夏春朝听他提及往年旧事,微微黯然,顿了顿才道:“都是些旧日里的故事了,又提他做什么。”沈长予不接口,继而说道:“那一次,我记得妹妹曾许过我一件事,我一直记在心上,只可惜妹妹怕是已丢在脑后了。”夏春朝缄默不言,沈长予望着她轻轻说道:“妹妹那时许我,待大了一定做我的新娘子。我当了真,妹妹出了我沈家的门,就全然不记了。”夏春朝浅浅一笑,颔首说道:“是啊,就为这一句戏言,回去被我母亲好一通责打。大冷的天,叫我在地平上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也是那一次,我方才知晓,父亲早已把我许给了陆家,我早晚都是陆家的媳妇。”
沈长予眸色一暗,沉声道:“若是当初……”话未说完,夏春朝便打断道:“然而并没有什么当初,这等儿时戏言,难为沈公子还记得这样清楚。我今日过来是,同沈公子谈生意的。若是公子只要叙旧,那还请改日。”
沈长予见她神色微带愠怒,便住了话头,莞尔道:“不过是见景生情,想起些昔年往事,噜苏了几句。妹妹既不愿闲谈,便怪我多话罢。”说着,就请夏春朝入座,一面吩咐外头守门的小厮传话上菜。
二人各分宾主,相对落座。沈长予亲手执壶,替她斟了杯茶,笑道:“此是我店中客商自武夷山捎来的岩茶,妹妹尝尝可好?”夏春朝心中有事,端起杯子,似有如无抿了一口,也品不出什么滋味,只泛泛道:“确是好茶。”又问道:“原来沈公子店中还有武夷山那儿来的客商。”沈长予微笑道:“我店中一些点心,须得那地方产的茶叶裹馅儿。”夏春朝浅笑道:“和祥庄生意果然做通南北,既然如此,公子又是怎么看上小号的?”沈长予笑了笑,说道:“妹妹往日也是果断利落的性子,谈起生意来颇能杀伐决断,怎么偏偏到了我这里,就这等瑟缩起来?妹妹往昔也说过,自古商家不与买卖为仇。我铺中生意热络,日常所需食材甚多,我多一个客商,便多一个来路,又何必执意推出去?何况,世间无常,这货商是说不定的。他今年来,下一年焉知来不来?又岂知他这生意做到何时?不如有备无患的好。”
夏春朝听了这一席话,倒也觉有理,点头道:“公子说的倒是不错,然而小号近来出事,所供货物到了主顾店中生虫霉变。我正愁退货赔银一事。公子难道不虑小号信誉不佳么?”
沈长予脸上笑意甚浓,点头道:“我同夏妹妹自幼相识,我信得过妹妹为人。并且,你货行那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别家铺子出了这样的事,货既然已到了主顾店中,又是当面验看的,停放了两三日才出事,大可推诿不认。妹妹竟一肩揽下,不止肯退货,还要赔偿他们各家的损失。这样的人品信誉,当真千金不换。与妹妹做生意,我心中安泰。”
夏春朝听他所言,并无半句因旧日情分照拂之意,心中倒也受用,又说道:“既然沈公子这样说,那我再要推诿,便是不识好歹了。能做和祥庄这样的主顾,真是小号荣幸。然而有件事我倒要预先说明,因着不是上货的时节,店里又才出了事,我仓中如今并没现货。沈公子若急等用货,那可要道一声恕罪了。”沈长予莞尔道:“我自然知晓,这一季的食材我店里早已备下了。再要置办,也是秋后的事了。届时,只望妹妹将上好的松子、干鲍、干贝之类与我留出三五十斤,那就感激不尽了。”
夏春朝正为店中主顾流失心烦不已,沈长予送上门来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何况,和祥庄生意做的大,有了这样一尊主顾,日后是再不愁存货销路了。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松快了好些,当即便笑催沈长予订下合同文书。
沈长予自然求之不得,当下便将合同写下,两人签字画押,一式两份,各自收起。
待生意谈妥,店伙也将菜肴传了进来。夏春朝急于家去,食不知味,匆匆吃了几口,就想离去。那沈长予却偏不放行,不住劝酒布菜。
好容易一顿饭吃毕,夏春朝起身告辞。沈长予见留不住,亲自将她送至楼下门前。眼见她登车离去,方才摇头笑叹道:“还是这等无情,生意谈妥,便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了。”嘴里说着,适才陆家马车停靠之处,地下落着一样物事,正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沈长予不知那是何物,俯身拾起,只见却是一枚豆绿色香包,上头绣着蝶伏牡丹的花样,香包底下还串着银三事儿。正是日头打在这银三事儿上,才耀人眼花。
沈长予将这荷包捏在掌心,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只觉一股百合甜香沁入肺腑。当下,他浅浅一笑,将荷包藏入怀中,转身去了。
其时,正逢章姨妈出街买面,走到此处正巧碰上沈长予送夏春朝出来。她便躲在一杂货摊子后面,看了个清楚。待二人离去,方才出来,暗自忖道:这贱人往日装的一本正经,干净只是假撇清。原来背地里也同人勾搭。这事儿既犯在我手上,日后咱们自有话说!心里想了一回,面也不买了,扭身急匆匆往家行去。
第69章 V后新章
这身后的事情,夏春朝自然一无所知,自行乘车回家,一路无话。
回至家中,她先往陆红姐房中看了看,进门闻说陆红姐才睡下,踟蹰了片刻,只将荷包交予春桃,交代道:“待会儿姑娘醒了,将这个荷包给她,倒不必说什么,她自然明白。”春桃会意,将荷包袖了,只说道:“这荷包还是姑娘费了几天的功夫,夜里熬油费火的做出来的呢。”说着,就罢了。
夏春朝虑及一时陆红姐醒来,姑嫂两个相对尴尬,便先去了。
回到房中,宝儿上来替她换衣裳,摘首饰。夏春朝便向珠儿吩咐晚饭事由,说道:“交代厨房,晚上多炖一碗火腿煨鸭子。到你少爷回来时,正好撕了下酒吃。”珠儿满口答应着,正要去,就听宝儿忽然“咦”了一声。
这主仆两个停下,都看着宝儿。宝儿上来问道:“奶奶,你出门时带的香袋儿怎么不见了?”夏春朝向床上那一摊衣裳首饰里望了一眼,簪环巾帕俱在,只是不见香袋,想了一回,问道:“想必我出门时并没挂在身上?”宝儿摇头道:“我亲手给奶奶挂的,怎会没戴?上面还串着奶奶平日里用的银三事儿呢。”珠儿听闻,走过来说道:“莫非是落在外头了?”夏春朝左思右想,只是记不起来,便说道:“丢了就丢了罢,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那银三事儿,使了多少年了,磨了好些不说,银子成色也不纯,不要也罢了。明儿再拿银子去叫银匠拔丝儿做好的来。”珠儿笑道:“奶奶倒是大方,就是不知又便宜了谁。”说着,径自出门去了。
宝儿却埋怨道:“这随身的东西,怎么好乱丢呢?”然而终究也没什么法子,只好丢开了手。
到了傍晚时候,陆诚勇自衙门来家。夏春朝放了桌子,宝儿自厨房拿了晚饭过来。果然就有早先吩咐下的火腿炖鸭子,夫妻两个对坐吃饭,又开了一瓶惠泉酒。陆诚勇说了些衙门里的趣事,夏春朝便将白日里见沈长予一事讲了。
陆诚勇听了妻子言语,只低头吃饭,不置可否。夏春朝讲了几句,见他不言不语,侧头含笑问道:“怎么,生气了不成?”陆诚勇咧嘴一笑,将一只鸭腿撕下,放在夏春朝碟中,说道:“你是去谈正经事,我生什么气?只是可恨我在经济学问上实在平庸,帮不得你什么忙,要你日日这等辛苦。”夏春朝听他言辞并无半分相疑,开怀一笑,说道:“如此也好,你打你的仗,我做我的买卖,这也叫相得益彰。”陆诚勇却喟叹道:“我做这个官,原本的意思是要叫你享享清福。谁知这次回来,你的辛苦半分没减,倒还凭添上几分。我这做丈夫的,也算是很窝囊了。”
夏春朝听了这话,心里甚甜,当即笑道:“就是要勤谨辛劳,方才能家宅兴旺。咱们家现下不过是才起复,正该辛苦的时候。倘或咱们这时候就享清福去,日后的子孙后代,只怕要饿肚子了呢。”陆诚勇听她提及子孙后代,向她小腹上望了望,唇角微弯,意有所指道:“老话都说天道酬勤,怎么放在这件事上却不做准呢?自打回来,我已是这般勤劳了,怎么还是不见半点消息?”夏春朝听出这弦外之音,不由两颊泛红,啐了一口,笑骂道:“好好的说正经话,又胡枝扯叶,拽出些歪邪的话来了!这样作践古人,也不怕遭雷劈的!”
夫妻两个说笑一回,吃了晚饭。饭毕,二人略歇了歇,梳洗已毕,便一道携手入帐。陆诚勇为他家子孙大计,床笫之上免不得又辛苦征伐了一回,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