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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牙本该守着老人的左右两翼,如今却失守,这是他的失职,喝了人的酒却办不好事,他老牙孤家寡人,一辈子就没欠过别人的,临了怎么可能带着一笔糊涂债去死!
他没再破口大骂,连嘴里的血水都没有咽下肚,因为他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杀敌之上!
他挥舞着铁刀,撞入了包围圈之中,与老头子背靠背,视野很快就被血色淹没,他分不清前头是敌人还是袍泽,他只能够贴着老头子的背,时不时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还在倔强地跳动!
他的身上本来就很疼,也不知挨了多少刀,虱子多了不咬身,也不在乎那一刀两刀。
终于,他的眼前变得有些清晰起来,他似乎能够看得更远更清晰,能够听到老头子那急促的心跳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此刻的他,终究是有些懊悔的。
他从未与人说过,其实在入伍之前,他跟一个半掩门的姐儿成了相好。
当初就是因为要跟这个姐儿长相厮守,才被家里扫地出门,后来他确实将那姐儿娶了回去。
他不是读书人,没太多花前月下,所谓疼爱,就是在床上卖力折腾,让姐儿看到他最男人的一面,所谓疼爱,就是自己在外头给人搬运当苦哈哈,却给姐儿买最好的胭脂和最贵的云糕。
后来姐儿还是得病死了,她是笑着离开了,他也没有太多的伤心,只是每年都会在她的坟头上,摆上一盒上好的胭脂。
此刻,他感觉自己从所未有的高大,就好像站在云端,俯瞰着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就要去见那个磨人的姐儿了,他没在怕的,就是有些可惜,不知道那老头儿是死是活,自己的债,到底还上了没有。
“轰隆!”
一声炸雷响起,撕开了积压数日的乌云,干燥的北地,少见地迎来了大雨。
敌人退去了。
听说阴魂之类的东西,最怕雷霆这种至阳至罡的天威,总之老牙是信的,因为他必须信,因为这么多年,那姐儿的魂一直在身边陪着他出生入死咧。
“啪嗒!”
冰凉的雨水打在了他的脸上,而后越来越多的雨水,大颗大颗打在他的身上,让他醒了过来,冲刷掉他眼里的血水,让他再度看到了这个人间。
他缓缓坐起来,身子就像被割得稀烂的布袋,再也兜不住任何东西,仅剩的一些温热的血,混着雨水,顺着他的身子,流淌下来,在城头上,混着其他老兵的血,往下不断流。
他大概知道为何有歃血为盟这一说了。
有些艰难地扭过头,他看到了那个老头,因为这老头正抱着他。
他的身上也有很多伤,但似乎并没有太过致命,雨水冲刷干净他的脸,老牙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遥远的地方,看过这张老脸。
模模糊糊,却又让人印象深刻。
“我。。。我不成了,你的酒钱,算。。。算还了吗?”
老头儿没有太多的表情,那面容就像刀削斧刻,任由雨水和血水流淌着,渐渐露出本来的苍白和衰老。
“老牙,你倒是一样的光棍,从不欠人东西。。。”
老牙没想到老头儿能够喊出他的诨名了,他突然想起,或许,这老头儿,真能记住一万老卒的名号和出身!
他惨然一笑,花光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上的军牌扯了下来,他不想老头儿从他的尸体上拿走这块陪伴了他半生的牌子,将这牌子亲手交给老头儿,是他作为西军老卒,最后的尊严!
家人反对之时,他仍旧娶了那姐儿,他曾经以为,那是他做过最爷儿们的事。
在外头受尽屈辱,吃尽苦头,却让姐儿锦衣玉食,过得满足安乐,他曾以为这也是最爷儿们的事情。
直到姐儿死了,他入了伍,混到了西军里头,他也曾经以为这是最爷儿们的事情。
他从不欠人东西,他直来直往,他无牵无挂,他狂放不羁,无数的士卒死在他的前头,他却能够活到现在,他曾经以为这些,都是他最爷儿们的事情。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最爷儿们,是因为临了能够喝他的酒,能够扯下军牌亲手交给他。
老头儿接过带着体温的军牌,一如先前那般念叨。
“老牙,本名苟寒生,西北望族,秦凤苟氏子弟,书生门第,三代五进士,景翰五年入营,杀敌四百二十有三,本该累功至营团指挥使,与人斗殴,营中滋事,酗酒关扑,无视军纪,屡教不改,现任奉日营指挥。。。”
老头儿说不下去了,因为奉日营此刻,便只剩下老牙一人,或许下一刻,这个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曾经西军的第一营团,就要灭了。。。
即便姐儿死的那一刻,老牙都没有流眼泪,因为他知道,流眼泪不能改变什么,没有任何的意义。
但这一刻,他的眼眶湿润了,大颗大颗流下来的,不是雨水,因为雨水是冷的,眼泪却是热的。
第五百三十五章 军魂(下)
老牙终于明白老头儿先前说的那一句,若他死了,也就没人会记得这帮老弟兄了。
他以为不会有人记得自己,即便自己死在乱战之中,也只是弃尸一条,甚至他还偷偷想着,或许自己死了,这老头也会一样,将自己的牌子给收走,起码还有人能记得他老牙。
只是他没想到,入伍的档案册子,分分明明都记着他们的真实身份和出身。
这就是老西军,就是老西军里头无数个“老牙”。
他想摸一摸老头儿,因为这老头儿,曾经是西军的战神,曾经是他们崇拜的偶像。
直到现在,老牙还这么认为。
即便他对一万老卒死守幽州感到失望,他仍旧将他当成那位战神,老西军甚至整个大焱的定海神针。
他不懂朝堂争斗,他不懂文官们的弯曲肠子,他甚至于诸多老西军的想法一样,如果有一天,这位战神想要在西北自立为王,他们绝对会奋不顾身,誓死相随。
他们忠,死忠,但绝不忠于大焱,而只是忠于眼前这个老头,仅此而已。
老牙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心里却 越来越清楚,他终于看清白。
其实说到底,他也没有忠于这个老头,他忠于心里的那个姐儿,就像西军里头的其他兄弟,拼死拼活,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忠的也不是大焱,不是这老头,而是他们身后的妻子儿女和老父母和乡亲。
只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这个老头,让他们看到的,是老头儿手把手地引导他们,所谓军士,不是忠君爱国,而是保家卫土,保家,被放在了第一位,这才是真正的军魂!
他的手终究没能触摸到老头儿,他已经看不清老头儿的脸。
于是他笑着骂了一句:“入你娘的种师道!”
他的手没有垂下,因为种师道抓住了他的手,而后将他轻轻放在地上,替他合上眼睛,将牌子贴身收入怀中。
他颓然坐在墙根上,在大雨里头,佝偻着身子,跪在老牙的身上,身子越来越低,最终伏在了老牙的身上,抽泣着,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大哭。
他是战神啊,他纵横西北数十年,与西夏拼杀了数十年,从未让西夏人踏入大焱国境半步。
他被誉为大焱的定海神针,坐镇西北的山岳,他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谁曾见过他失态过半分,谁曾见过他哭过半滴眼泪?
他也不想让老弟兄都死绝,来换取幽州的安稳,但幽州不容有失,一旦幽州陷落,即便童贯能够攻陷中京大定府,也变得无家可归,还会被萧干抄了后路,所有的一切都将付之一炬。
除了自己,他信不过任何人来守幽州,除了他的老兄弟们,他信不过任何一支军队来守幽州。
辽国的上京临潢府虽然在承受着女真大军的猛攻,但大定府作为中京,被蒙古部族偷袭之后,一直驻守着十几万的重兵。
如果童贯不带走全部的兵力,他根本就没有任何信心来攻打大定府。
他从来都没相信过童贯,在他看来,童贯不是军人,他只是个宦官。
他种师道才是军人,大焱真正的军人,足以与潘美,杨业等人媲美的第一军人!
甚至于让一万老卒留守幽州,还是他一味坚持下来的决策。
是的,老牙骂得没错,他种师道就是个入娘的老王八,就是他害死了这么多老弟兄。
可他就跟老牙一样,不想与任何人称兄道弟,因为他是主帅,迟早有一天,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将弟兄们都推上绝路和死路,为的却是整个帝国的利益。
这就是军人的宿命,这就是老牙这样的士卒的宿命,也是他种师道作为主帅的宿命。
但他比老牙还要孤独,他默默记着每一个士卒的姓名出身,他能够叫出任何一名老西军的弟兄,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尽管弟兄们并不知道。
但他又害怕,因为这些弟兄,迟早要死在战场上,每到夜里,他都点着灯,不敢睡去,到了白天,却又要保持高深莫测的战神姿态。
他也累了,但他不能像老牙这样,说放手就放手。
他老了,已经记不清很多东西了,但唯独这些人的名字和容貌,如何都无法忘却。
活了大大几十年,当了大大几十年的战神,他终于觉得累了,他就在这大雨之中,哭得像个娘儿们。
他的哭声很突兀,因为老西军的传统,无论死伤,都不会有人发声大哭,这是他订立下来的第一条铁律。
作为他的亲信老卒,这些士兵一直恪守着他的每一条军纪,也就是老牙这样的兵痞子,才敢到处放肆,否则以他的军功,早就跟刘延庆等人那样出人头地了。
没想到,临了打破这条铁律的,竟然是他自己。
雨幕之中的残兵渐渐被哭声吸引了过来,他们聚拢在种师道和老牙的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城头上站满了人,城下的人仰望着,任由雨水打在脸上,也要看着那个痛哭的老人。
雨水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刷干净,露出了他的战甲,那身黑色战甲,曾经是他战神的标识。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认出他来,但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行礼,整座幽州城的城头,除了大雨声,除了老人孤独和撕心裂肺的痛哭,再没有别的声音。
喊杀声再度从远处传来,萧干的人终究还是没有因为大雨而放弃。
在张楚剑看来,幽州守军已经到了极限,大雨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雨就是老天赐给他们的胜利时机。
萧干深以为然,于是他再度派出精兵,趁着大雨,务必要一鼓作气,将幽州城拿下!
他们虚张声势,不断咆哮喊杀,就是为了震慑敌人,彻底将幽州守军的心理防线击溃!
其实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他们的损失比幽州守军要严重太多太多。
即便有张楚剑这样的谋士相助,即便有攻城器械,但不善攻城的辽人,碰上防御西北边境数十年而不让西夏人踏足大焱一步的战神种师道,此消彼长,萧干的损失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们都无法拿下幽州,那么往后再如何攻打,军心士气也将荡然无存,胜利的机会也就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