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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师郊外的杨府里,果园之中石亨正在咆哮着:“某去要粮草兵马,居然说什么,丁如晋只要一万人马,便敢去平广西之叛!丁如玉只有一卫,便能肃清朵颜!身为天子,竟说出这等话来!某听着性发,若非当时皇帝接了一句,说是宣大之外鞑虏势大,却实在也不好以密云前卫与广西都司相提而论,当真其时某就要乞骸骨了!”就是要当场闹辞职。
“你能灭了丁如晋么?”杨善看着杯中的茶水,头也不抬地冲着怒气冲冲的石亨问道,“不必分说什么,侯爷只须答老夫一句,能,或不能便好。”他的语气平缓而冷静,象是在述说着一件与他全无相干的事。
一月的风极为冰寒,但石亨发了性,连皮裘都扯开了,任风灌进去,也吹不冷他胀得通红的面庞。只是杨善的这句话,却让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襟,因为冷静下来,便感受到了风的寒意。
“某不会如此幼稚!安能不知道这是故意挑起某与如晋之间的争斗?岂会了中了这等肤浅的离间!”石亨想了想却是这么吼了起来,只是他实在太生气了,又不忿地抱怨道,“呸,国事艰难,还不忘教臣子相互仇视,望之不似人……”
他是要骂“望之不似人君”,这是孟子骂国君的话。但一个“君”还没口,被杨善截住:“武清侯,勿左右而言他,能,或不能?“他根本就不理会石亨的说辞,当石亨再一次开口时,还没等他发出声,杨善便第三次提出这个问题:”能,或不能?“
“不能。“石亨终于不得不正面去回答这个问题,“怎么可能?彼于国家有功,便是当今,也不好动手加害,某又不是傻子,如何会去做这等事?何况阿傍罗刹之名,也是鞑子的首级和鲜血铺成的名声,哪里有那么好杀?便是下手去做,不顾朝野纷议,不顾丁如玉的报复,只要被丁容城逃脱了,某一辈子也不得个安稳,要知道,那是能在十万鞑子铁骑之中,护着太上杀出来的人物!”
所谓十万鞑子铁骑之中护着英宗杀出的事,这世上除了丁一,大约没有人会比杨善更清楚来龙去脉,但他并不打算去和石亨解说其中真相,只是点了点头,拿起杯子,一口喝尽了凉去的茶:“若是如此,为武清侯计,最好送些兵员、装备、粮草去与丁容城为好。今日皇帝与武清侯所说的话,如老夫所料无误,只怕不到下月此时,就会传入丁容城耳中。”
石亨一下子完全消停下来,下意识所做的动作,仍旧是再一次扯紧了皮裘。
这天,冷啊。血气一旦退下去,这寒意便是实实在在的。他说不会被离间,事实上他自己很清楚,如果不是景帝看着他要暴发,赶紧加上一句“宣大敌炽”云云的话,他当时真的一怒下之,如果控制不住,很有可能真的会说出“乞还骸骨……教丁家兄妹去为国征战好了!”之类的言辞。
甚至在出宫之后,他还在心里不住咒骂丁一,同时也咒丁如玉,还扇了亲兵一巴掌,骂他道:“入你娘的,当初叫你这厮去传令,也不知道匀口气!”那亲兵不知道奉天殿上的事,被扇得莫名其妙,其实石亨是记得,当时教一队兵马去关外救丁如玉,便是使这亲兵去传令的。
亲兵一时想不通,丁一可不见得想不通。
这桩事传到丁一耳里,天知道丁某人会怎么想?若说军中势力还是手里兵权,石亨自然全然无畏丁一的,但丁一在士林和民间的声名,如他所说,皇帝都不好动手,加上丁某人阿傍罗刹的凶名,也让石亨颇为忌讳。何况于,丁一手上还有他附署了,与谋逆无异的文书!
并且丁一的性子石亨也是了解的,丁某人于京师保卫战,星夜出行救回战俘,也是石亨亲眼所睹,这不由得他不顾忌——若是到时丁一认为石亨要对他不利,按丁容城的性子,只怕不声不响,也不会派人来问上一声,黑夜里的长刀抽将出来,便先见了血再说。
“思公说得是,某这就教人安排些兵源与军器送去广东,丁容城在那边,也实在不易的……”石亨的心思绝对不象他表面看起来那么粗豪,他甚至还举一反三,“雷霆书院京师分院的那些娃娃,过了年也得添双鞋了;密云那边的丁如玉也是难啊,看看教人送上一些布匹……”
当石亨辞去之后,杨善看着石亨座位面前那杯从头到尾没有动的茶,苦笑摇了摇头。
他只能期望,丁一真的能做到。
很明显,石亨已经下意识地与杨善不如往时的亲密。
只不过他已经把宝押在丁一这一边,自然也不可能两边不得罪。杨善这奸滑似鬼的,看过无数事,看过无数人,十分清楚,宝押两边,往往就是血本无归,除非,是大功坊那样的勋贵世家,才有资格这么做。
大功坊徐府,大明只有一家。
杨善选择丁一,不单单是因为他和丁一合作过,他历经数朝,共事过的人实在太多了。
之所以会让他选择丁一而不是石亨,是因为杨善十分清楚丁一所说的问题,若是复辟成功,石亨怕是一定会杀掉于谦的,而以于谦那性子,劝他逃亡之类的必然行不通,到时就是顺者昌逆者亡,而其他人根本没有能力去抗衡石亨,那么大明中枢,必然陷入一个极为混乱的时期,武夫当国,唐朝藩镇为祸的例子,活生生就在眼前。
所以他选择丁一,至少丁一是士林出身,至少丁一与陈循、于谦都有着不错的关系,至少丁一治事之才,远胜于石亨。只不过,丁一跟杨善所说的,三五年之后,便有抗衡石亨能力,杨善仍是抱着一个疑问。要知道石亨在土木堡之前,就是军中宿将,人家是有人脉在那里的,丁容城,受命于广西沦陷之际,身边仅有五百亲卫……三五年,能成得了什么事?
第八十四章虎脱柙(十)
而刚刚散了的朝班,正准备回去自家公事房或是归家的大臣里,却就听着于谦于大人朗声叫道:“元德,借一步说话。”李贤听着,皱了皱眉头,他以为于谦又要找他吐槽老王直怎么还不自己申请退休?
这玩意很无奈,尽管他跟于谦有许多观点一致,但也有许多东西看法是不一样的。例如对于王直便是这样,他可不觉得老王直就是如于谦所形容的,贪恋权位不去之辈。不过于谦叫着,李贤也只好过去,抬手打揖道:“见过先生。”
“老夫昨夜查阅往昔军报,广西那边的景况,是不太好的。”于谦的眉头也是紧皱着,边说边摇头道,“老夫担心如晋的性子,在君前许下了快则三五年的话,到时贪功急进,却便是失策了。这等话,由老夫来说,只怕太重,元德是彼义结金兰的长兄,依老夫看,不若来往书信中,提点一下,应以十年平乱的章程来做,进退当有法度,莫使国家空耗钱粮,战士热血白流方是啊!”
李贤听着不是吐槽王直,却便恭恭敬敬行礼道:“是,贤回去,就按先生说的,给他写信。”于谦便又问了一些相关的部务,又勉励了李贤几句,便就冲李贤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自行离去,又叫了另一官员过来说话。
虽然李贤是个爱好喷人的性子,但他历经官场这么些年,于谦这话他是听得明白的。这事已经到了比较危急的地步了,于谦哪里是怕丁一冒进?这是在叫丁一养匪自重啊!
于谦有这么好心?于谦当然有这么好心了。保护自己的弟子,大明能督军的文臣……或是从最阴暗的角度来出来:丁一是他的亲传弟子,若是景帝或石亨对丁一不利。他身为授业恩师,是绝对脱不了干系了;所以他会想插手雷霆书院,会想控制丁一,但别人要把丁一送到火架上烤,于公于私,于谦绝对不会看着人家把绳套放到他自己脖子上的。
再结合着今日殿上,景帝对于武清侯石亨的奏对。看似无意的那一句话,把石亨憋得就要当场辞官了。要知道丁一就领着五百亲卫去广西,这边景帝就把他拎出来与手掌兵权的石亨来打对台。这要是说景帝真心对丁一好,鬼才信吧!
李贤暗暗也认同丁一现时的处境,是不太好的。所以也不再迟疑,赶紧就修了书。想了想。只觉一些东西,丁一不一定看得明白,他和商辂,始终对于丁一用典的水平,是很不放心的,于是又添了一句:“弟当精忠报国,不负君恩,若他日平乱功成。或能在而立之年总督两广,也未可知!”然后便教心腹立刻出京。把这书信送到广东。
而的的确确,当丁一收到这封信时,他马上就明白了李贤和于谦要表达的意思。
因为这不必涉及到什么典故出处的解读,也没有什么七拐八弯的隐晦,李贤已写得很明白“或能以而立之年总督两广”就是三十岁左右成为两广总督,“也未可知。”也是有这种可能的啊。
“则是说,或平定广西,也不一定便会授两广总督。”丁一微笑着抖了抖信纸。
事实上,景帝只让丁一总督广西军务,本身就有问题的了。
因为广西本身就是处于几乎全境沦陷的地步,丁一又不是带着十数万朝廷军马南下平叛的,身边只有五百亲卫,委他总督广西军务,他怎么督?从何督起?而现时把总督行辕放在广东承宣布政使司肇庆府,就是一个很滑稽的事:广西军务总督的治所在广东。
当然,现时这总督行辕还有一个名目,就是平叛募兵练兵衙门,也就是说,二万军兵征募完了之后,丁一就要滚出广东了。这是极为不公的,正常来说这样的情况,应该让丁一总督广东广西军务才对。
毕竟总得有个后方可以退啊,这又不是评书。但景帝就这么下旨,丁一也就这么听着。
因为丁一从景帝告诉他,如果平叛成功,就让他依着沐家的例子——沐英是马皇后的义子,丁一是孙太后的义子,然后平定了广西,就如沐英一般封王,再让丁某人从此为大明永镇广西之时起,丁一就不觉得,自己和景帝可以有什么共存或妥协了。
此时能和明太祖朱元璋的年代相比?扯吧,那时朱元璋大将随便杀,徐达就不要说了,常遇春也不要提了,刘伯温也不要提了。但是,蓝玉也好,汤和也好,邓愈也好,傅友德也好,郭英、郭兴兄弟,李文忠,包括燕王朱棣……真的还有许多,根本数不完啊,随便扯出一个,就闪耀的将星名帅!
现在呢?都到了要开恩科让丁一来平叛,要不然按原来历史轨迹就得等到成化年才能有气力来管广西的事,这能跟明太祖年代一回事?在这个时候,景帝都不肯下达让丁一永镇广西的旨意,还指望平叛以后?得了吧,要是坐龙椅上的是宣宗、英宗倒还信得过,就算是崇祯也还靠谱,景帝这位?丁一是真信不过。
何况于有李贤这封书信?
不过丁一只是笑笑把这书信引着了火,便看着它化为灰烬。
“文胖子你不要闹腾了,总得有个人在这看着。”丁一没抬头,看着那封信渐渐地燃烧,一边对边上的文胖子说道,“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啊,你这胖厮,何必在这当口跟小孩一样来纠缠?”
文胖子也不害臊,胖脸上堆着笑:“侄少爷,您也不必哄胖子,这机会以后怕是随着家业越来越大,那是越来越逮不着了!这会要是杜展之还是王世昌在这里,咱看连侄少爷您都捞不着这机会,他们都是名帅的胚子,必定不会放任您这么干的!哈哈哈!要您不让胖子跟着,胖子也长进一回,学学展之跟世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老人家以身试险啊!”
说着文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