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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语者-帝王业(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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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矢是没有箭头的,极难掌握力度和准头,这才真正考较箭术。
场下俊杰子弟驰马挽弓,女眷们遥遥张望。
萧綦驰马入场,左右顿时欢声雷动,轰然叫好,气势大振。
却见子澹突然纵马上前,越过萧綦身侧,抢先一步接过了礼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来不及看清萧綦的反应,子澹已经引弓搭箭,弦响,疾矢破空,金杯应声坠地。
场上瞬时静默,女眷们呆了片刻,这才纷纷惊呼出声。
我却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剧跳,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
却听萧綦一声长笑,击掌大赞,左右这才附和叫好。
礼官上前欲接过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马掉头,看也不看那礼官,径直将雕弓抛掷在地。
场上哗然。
萧綦冷冷侧首,沉声道,“皇上留步。”
子澹驻马,却不回头。
“轻慢礼器,乃是大忌。”萧綦不动声色,淡淡道,“还请皇上将礼器拾回。”
全场鸦雀无声。
子澹的脸色涨红,复又苍白,与萧綦相峙对视,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再坐不住,霍然起身,却见身侧人影一动,却是胡皇后抢先一步奔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胡瑶径直奔入场中。
眼见她大步奔到子澹马前,俯身拾起雕弓,双手奉起,呈给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举动打破。
然而,以她皇后之尊,亲自捡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没了皇家颜面。
以子澹的骄傲,宁愿与萧綦对抗,也不肯俯身低头,岂能容忍他的皇后做出低声下气的举动。
即便是为他解围,也势必不能原谅。
子澹的脸色转为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一动不动地盯着胡瑶。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萧綦欠身一笑,不着痕迹地带过,转头吩咐左右,“来人,置酒。”
僵局为之一缓,左右附和相应,侍从忙奉上金杯美酒。
唯独子澹,恍若未闻一般,仍低头执了弓,僵立如石。
我明白不妙,立时起身奔去,心中只在对子澹无声呼喊,把弓放下,不要——
不待我近前,子澹骤然举弓抽箭,开弦如满月,对准了萧綦。
那箭,不再是轻矢,而是真正杀人的白羽铁矢。

【狼烟起】

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骤然凝结如冰。
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举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经凝固。
箭尖与萧綦的咽喉,相距不过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欲断,一触即发。
我眼里,突然只看得见刺目的白——子澹的脸色青白,指节泛白,箭锋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萧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于天地中央。
萧綦端坐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玄黑滚金的广袖垂落,如岳峙渊停,不见分毫动容。
“皇上扣稳了”,萧綦的声音低沉,隐有肃杀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脸色更加青白。
如果这一箭射出,萧綦血溅御苑,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复仇、杀戮与动荡。
仇敌的血,或可洗刷一时的辱,为此的代价,却是亲人、爱人、族人,乃至天下苍生都将为此而流血。
“皇上,不……”一声微弱的哽咽,惊破眼前肃杀。
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马前,朱帛委地,凤冠上珠坠颤颤。
我亦怔住,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轻皇后,此刻常态尽失,只顾垂首掩泣,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呜咽,却抑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
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对峙如旧,谁也不曾侧目,亦不看她一眼,任凭一国之母跌跪在尘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颤了一颤,弓弦依然紧绷,手上的力道却似有所颓弱。
这个跪倒尘埃,掩面哀求的女子,毕竟是他的妻。
如果换作我,萧綦又会不会心软动摇?
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不是胡瑶,也永不会跪倒在强敌面前。
“皇后不必惊惶,皇上与王爷只是比箭罢了。”我仰头微笑,踏前一步,俯身搀扶胡瑶。
右手挽住胡瑶的同时,我将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视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贴身所藏的短剑。
——子澹,你若射出这一箭,我必为他复仇,必以整个皇族之血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视我,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最后的希望,徒留灰烬。
萧綦笑了,朝我略侧首,凌厉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长声一笑,翻身下马,傲然以后背迎对子澹的劲弓,头也不回,从容走向礼官。
礼官跪在一旁,战战兢兢捧了金杯,高举过头顶。
我扶了胡瑶,将她交与侍女,转向子澹,深深欠身,“请容臣妾为皇上置酒。”
素手执玉壶,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扑鼻,我将两只金杯斟满,亲手捧起碧玉托盘。
子澹的手臂缓缓垂下,弓弛弦颓,杀气已然溃散。
萧綦举杯迎向子澹,广袖翻飞,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丝嘲讽。
校场旷寂,四下旌旄翻卷,猎猎风声里,只听萧綦朗声道,“吾皇万岁——”
左右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涌起,湮没了铁弓坠地的声响。
铺天盖地的称颂声里,子澹孤独地端坐马背,高高在上,而又摇摇欲坠。

次日,太医称皇上龙体欠安,需宁神静养。
内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驾京郊兰池行苑,着豫章王总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无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这一去,只怕要久居兰池,归期难料了。
满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传皇上失德的流言,说皇上当众失仪,行事暴虐,竟欲射杀功臣,摧折国之栋梁……还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愿再听。
萧綦终于有了最好的机会,将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触怒萧綦。
费尽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却偏偏往剑锋上撞来。
还能怎样呢,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点好兰池宫里里外外,让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至太难过;另一面,护着胡瑶的周全,让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于我的阻拦,胡皇后没有随驾前往兰池,得以留在宫里。
从校场回宫之后,她便发热病倒,神智昏乱,病情日渐加重。
一连数日都未听说她有好转的迹像,我心忧她们母子安危,再顾不得太医的劝阻,执意入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胡瑶静静卧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徐姑姑拦住,“王妃身子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人。”
说话声似乎惊动了胡瑶,我还未答话,却见她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望定我,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我离她最近,听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爷”!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震,气息为之一窒。
“你们都退下,本宫有话与皇后说,徐姑姑你守在外面。”我镇定心绪,立时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与胡瑶,留在空寂的中宫寝殿。
“阿瑶,你要见谁,告诉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胡瑶似醒非醒,隐露一丝痴茫的微笑,喃喃道,“是您来了么,王爷……阿瑶好快活……能效忠王爷,是阿瑶的福分……”她半睁了眼,几许迷离,几许凄楚,“只求您,求您放过皇上,放过这孩子。”
我退后一步,仿佛被一股力量推倒,失去依凭,骤然跌坐到床沿。
“阿瑶没有背叛过王爷,也没有骗过你,从来没有……皇上,你信不信我?”胡瑶哀哀呓语,
“我真的爱惜这个孩子……皇上……你相信阿瑶么?”她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而我,此刻也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
眼前一切,霍然明朗。
从当初子澹选妃,胡瑶入选,到她嫁入贤王府,随子澹登基册后——这一切,早就是一场精心的预谋。还有什么,比枕边人更能严密监控你的一举一动?所谓选妃,根本只是萧綦应付我的幌子,这个人选他早已找到,只待借我之手,名正言顺地安插到子澹身边。
胡瑶的顺从,不是因为纯良天真,恰恰相反,是出于痴妄的忠诚。
为自己恋慕的男人效忠,是一个少女最难抗拒的诱惑。
眼前恍惚掠过校场上的一幕,子澹夺弓、掷弓、开弓,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
回想他与胡瑶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里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从胡瑶处知道了真相。
不敢想象,他将这一切当作我的授意,会是怎样绝望。
亦不敢想,当他发现患难与共的妻子,却是一直背叛他的人,又是怎样的愤恨。
校场之上一怒失态,不顾后果,愤而开弓——要怎样的激愤才会让子澹做出这番举动?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
扪心自问,我可曾欺骗过他?
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如胡瑶一般,请求他的原谅么?
若说欺骗,这世上,谁对谁是绝对的赤诚?
恍惚半晌,我终究放开胡瑶,颓然转身,步出大殿。
左右慌忙跟上来,静默地随在身后,如庞大的影子。
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瑶身上,重现一场宿命的悲哀。
迈过宫门,我茫然前行,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动,仿佛被某个方向召唤,径直朝那里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里?”徐姑姑追上来,惴惴探问。
我怔怔站定,半响,方记起来,这是去往皇帝寝宫的方向。
只是,那处宫殿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了我想探望的那个人。

良夜静好。
明纱宫灯下,我凝望萧綦专注于奏疏的身影,几番想唤他,复又隐忍,终化作无声叹息。
即便问了他,又能如何。
他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尝不是瞒他一次又一次。
彼此都明了于心,彼此也都不肯让步。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说破,只要我们还能相互原谅,就让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
这一次,我总算学会了沉默。
不知道沉默,是一个女人必需的智慧,还是必备的愚蠢。
那一天,从校场回王府,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
一踏上鸾车,我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被后怕击溃。
当时那只箭,离他的咽喉,不过五步远。
冷汗到这一刻,才湿透我重重衣衫。
在鸾车里,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说,“不怕了,我在这里。”
是的,一切的安好,只因为他在这里。
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沉入黑暗。
也是在那一刻,我终于分清楚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
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
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说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这几日,我总是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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