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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经意间转头,总会看到中庭花园里有个懒洋洋的女人抱着猫在晒太阳。
霍仲亨常常庆幸,庆幸在自己老去之前,终于尝到热恋的滋味……任外间风雨飘摇,一墙之内,却只是他和她的世界。
公馆那边修整好之后,云漪偶尔会回去看看,有时也将陈太叫到督军府来交代些杂事。霍仲亨取笑她贪新不厌旧,既舍不得旧管家,又非要换一个新女仆,真是不可理喻。云漪只是笑而不答。
什么时候想见陈太,什么时候带话给秦爷,现在都由云漪说了算。陈太要想见到她已很难,更遑论监视。秦爷对此虽无可奈何,却也乐于看到云漪住进督军府,这意味着她能接触更多更核心的情报。云漪并不是冲锋过河的小卒子,而是他手中放长线、钓大鱼的饵,只要线在手里,她终归是跑不掉的。
秦爷的手段,云漪很明白,也毫不意外地收到了他的小小警告——念乔因为违反校规被罚一个月不得离校回家,也不得接受探访。
傍晚陈太应约来见云漪,女仆见陈太是常客,便直接带她进去。到了厨房外面,却见云漪正跟着萍姐学做菜,系了围裙,挽起头发,脂粉尽卸的一张素面满是笑容。往日同在一起,竟从没见她这样笑过,陈太隐隐觉得这一刻的云漪似乎不再那么可厌。女仆进去传话,云漪回头见陈太已到门外,便匆匆迎出来,连围裙也没有摘。
念乔被禁足在学校一个月,家人不能探访,云漪反而松一口气。这样至少保证念乔不会到处乱跑,老老实实留在学校更为安全。“这阵子外面越来越乱,每天都在打啊砸的,你也尽量少出门吧,没有必要的事情不用过来。”云漪和颜悦色,倒让陈太有些不习惯,轻咳一声说,“你那妹子也实在不懂事,放她在外面迟早惹出麻烦。老爷子这么做,倒也是为你好,你莫怪他。”
在督军府说话做事都需十分谨慎,为免隔墙有耳,云漪与陈太约定了暗语,老爷子自然是指秦爷。提起这人,云漪一时沉默下去,脸色阴晴不定,隔了半晌才淡淡问陈太,“你跟着老爷子也有十年了吧?”陈太微怔,喃喃道,“不只,十五年都不只了……”
云漪有些意外,侧目看陈太,见她也不过四十来岁光景。若是十五年前便跟着秦爷,那也是正当芳华之年。细看陈太面容,虽已臃肿发福,眉目却仍算得端正细致。云漪默然垂眸,心下牵动,转过万千滋味……彼此相处时日不短,却从不知道她底细来历。只知她被称为陈太,又一个假扮的丈夫,却不知她真名实姓,夫家是谁。寻常女子似她这般年纪,早已在家相夫教子,若没有坎坷身世又岂会在秦爷手中效力。
云漪无声叹息,看了下时间已不早,便起身从抽屉里取了厚厚一叠钱交给陈太,“念乔虽在学校里,也难保不会惹是生非,我能做的便只是尽量打点周全……你在那边也少不了花销,若有短缺便跟我说。”在钱物上,云漪毫不悭吝,那日疏通舍监便是一块红宝石出手。陈太接了钱,心知云漪好意,嘴上却也不说什么,只起身告辞。
平日都是女仆送客,今日不知为何,云漪倒亲自送了她出来。陈太越发讪讪不安,随口找了些家常闲话,两人边说边走到门前,却见霍仲亨刚刚下车,一身军服严整,披了黑呢风氅,大步走进门来。
“今天倒回来得早。”云漪笑语盈盈迎上去,霍仲亨原本神色沉肃,抬目见了她,眉心皱痕立时舒展,微笑着站定,朝她张开双臂。两人竟旁若无人地相拥在一起,叫陈太在旁边尴尬不已,忙悄无声地退了出去。
霍仲亨低头打量云漪,见她腰系围裙,鬓发略见蓬松,不由大笑,“倒也有几分厨娘派头。”
云漪也不恼,扯下围裙反手往他身上系去,“来,陪我去做饭!”
“岂有此理!” 霍仲亨啼笑皆非,闪身便躲,说什么也不沾那条女人穿的围裙。云漪存心捉弄他,不依不饶追在身边。霍仲亨被追到楼梯底下,走投无路,猛一转身将云漪拽进怀抱……
【危城惊梦】
“夜里风凉,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霍仲亨步出露台,从身后将云漪环住,发觉她一双手凉冰冰的,便抓起来拢在自己掌心。云漪也不回头,只静静靠在他胸前,无声叹息。他察觉出她郁郁寡欢,扳过她身子细细打量,望进她幽深眼底,“在我身边,你仍不开心。”
云漪一怔,却见他神色认真,素来从容坚定的眼神里竟有几分空落。这眼神刺得她心口抽紧,急急张口欲辩解,却被他伸指按在唇上。他指头有多年握枪留下的浅茧,抵在她柔嫩唇瓣上,恰似那灼热眼神烙进她心底。
“云漪,永远不要敷衍我。”霍仲亨语声里透出浓浓寥落,“我有很好的耐心,可以慢慢等下去,我还不算太老,还有时间慢慢打动你的心……”这话让云漪想笑,眼眶却莫名热了,不由叹道,“我的心早已被你占去。”
霍仲亨微微一笑,“被督军占去,还是被霍仲亨占去?”夜风簌簌吹动栏外树梢,寒意透进袖底,云漪的笑容凝住。他却似无心一句笑言,并不等待她回答,只将她紧紧揽入怀中,“进来,外边太冷。”
这一夜,云漪久久不能入睡,不时从朦胧里惊醒,总觉心神不定。每次醒来第一个念头,便是找寻霍仲亨还在不在身边,幸而他宽大手掌总是握着她的手,即便睡梦中也不曾放开。这令云漪稍稍安心,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坠入梦境。
梦里又弥漫着伦敦冬日湿浓的大雾,灰蒙蒙遮蔽了一切,看不清前方是大路还是悬崖,隐约有可怕的轰鸣声逼近,似火车呼啸而来,将要迎头碾过……云漪想逃,双脚却被藤蔓卷住,那黑色藤蔓里盛开着巨大的白色花朵,花蕊中是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其中骇然有母亲、父亲、秦爷……云漪尖叫,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渐渐连视觉和听觉也模糊起来。轰隆隆的呼啸声逼近了,死亡的气息里竟夹杂着幼年家中蔷薇花的香气。最后的意识里,她想起念乔,想起仲亨,想起还有极重要的话没能告诉他,可尖利的呼啸声已逼近,像一把刀穿透了身体!
云漪猛地坐起,大口急促喘气,惊觉汗透全身。霍仲亨也惊醒过来,立刻抱住她,一面柔声安慰,一面打开床头台灯。也不知是灯光还是他的体温驱走了恐惧,云漪缓过劲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想起梦里来不及告诉他的那句话,一时竟震动得不能言语。
突然间,电话铃声大作,在午夜里突兀响起,令人心神惊跳。
霍仲亨立刻到沙发旁接起电话,只听了片刻,脸色已转为铁青。云漪心中砰砰乱跳,想来必是出了大事,一身冷汗还未止歇,心口再度悬紧,掌心又渗出汗来。昏黄灯光照在霍仲亨脸上,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目光里陡然有杀机夺人。
“立刻调集驻军,监视警备厅与领馆,切不可引发冲突。我即刻赶到方继侥处。”霍仲亨简短下达指令,挂了电话便迅速穿衣。云漪立刻追问出了何事,霍仲亨转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大事,你睡觉。” 整个督军府都已被惊动,灯光渐次亮起,门口警卫处传来急促跑步声,间或有军犬低沉呜咽。云漪哪里还能睡下,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霍仲亨大步走过来将她按回枕上,不由分说在她额头一吻,“听话,我去一趟就回来,不会耽搁很久。”
云漪待要挣扎,霍仲亨已从枕头下取了佩枪,转身便要离去。
“仲亨!”云漪一把抓住他,话到嘴边却哽住,只觉指尖发凉,嘴唇发颤。
霍仲亨心里挂着事情,一时不耐,“又怎么了?”
云漪怔怔松了手,黯然垂眸,“没事,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霍仲亨微皱了眉头,似乎想说什么,顿了一顿,却还是匆忙转身走了。
天亮时云漪才得知究竟,昨晚凌晨时分,关押在警备厅看守所的相关犯人突然被连夜转移,主要有几个领头闹事的学生和与警察发生冲突的工人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名犯人却是当初以一篇惊世报道披露内幕,震动政坛内外的《新报》主笔程以哲。
转移犯人的命令由警备厅长薛晋铭临时下达,事先并无上峰指令。警备厅押送人犯经过领馆区路卡,被驻防军队发现。驻防军官没有接到霍仲亨的指令,不予放行,双方发生争执。混乱中,突然有两辆货疾驶而来,迎头冲撞关卡,车上跳下一队武装精良的黑衣人,公然持枪劫持犯人,将程以哲在内的七人带上了货车。
警察与驻军被迫开火,虽然当场打死四名歹徒,却仍被对方抢走了犯人。激烈枪击发生在领馆区附近的繁华之地,虽是夜深人静,消息仍如火星溅上油蓬布,一夜间传遍全城每个角落,酿成滔天风波,熊熊怒火迅速席卷了街头巷尾、学校码头、军政机要……
从督军府三楼的露台上,已能望见四下腾起的浓烟火光,不知是聚众游行的人群又在焚烧示威,还是军警为躯散人群而设的路障被烧毁。虽未亲见,已能想象那群情暴乱的怒潮,是何等可怕!云漪不忍再看,反手甩上房门,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程以哲这个名字,连同这人的面容原本已变得模糊,随那短暂的假身份一起丢弃在记忆深处。此刻得知他突然被劫,生死难料,那久久潜伏心底,几乎已被忽略的一丝罪疚竟似被惊醒的春蚕,开始啃咬着云漪的心,一下下唤起从前记忆。仿佛尘霜凝结的冻土之下,露出了残红痕迹,那终究是曾经美好过的……
当日利用他手中之笔披露内幕,陷他于囹圄之地,她虽也愧疚难安,却并未惶恐过。只因她知道,只要还在霍仲亨眼皮底下,便没有人敢乱来。即便落在薛晋铭手里,他也罪不致死,顶多皮肉吃些苦头,迟早会开释出狱。但云漪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当街袭击军警,冲击驻军关卡,从警察手里劫走犯人,这分明是公然挑衅霍仲亨,更将政府颜面彻底践踏。
程以哲不过是个普通报人,对于政客没有任何价值,歹徒将他劫去到底有何目的?谁会冒此大险将他劫走?谁又有本事将劫持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是谁如此斗胆包天?又是谁能这般神通广大?
一连串的疑问逼得云漪掌心渗出冷汗,背脊不住发冷……长久徘徊在危险边缘,已练就她生存的本能,对逼近身边的危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触觉。这一次的恐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迅疾、诡谲而强烈!可是云漪不愿相信,尽管心底直觉已隐隐指出了方向,却仍不愿相信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锦衣翩翩的身影,倜傥温柔的笑容,不由自主浮现在她眼前,愈想起那人待她的好处,愈想起那人可能干下的恶行,背脊上便似有细针刺着一般。
偏巧在这关键时刻,又与秦爷失去了联系。霍仲亨一走,云漪便立刻拨了电话给陈太,命她立刻与秦爷取得联系,探问秦爷的意思。她猜测那帮歹徒的身份有两个可能,一是日本人插手了,一是受人差遣的黑道人物所为——前者是她最不愿面对的,后者则是不幸中的万幸。秦爷在道上人脉甚广,若是道上朋友所为,秦爷必定知道风声。而陈太接了电话之后立刻去见秦爷,出去了大半天都没有音信,云漪已经拨了许多次电话过去,都说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