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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仍用含笑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蠕动不已的嘴唇,以为他还有其他的话要说,静静地等待他把后面的话说完。
他在心里暗暗责骂自己无用。月亮虽不会说话,却能用暧昧的月光制造气氛,自己却是闷葫芦一个,有东西也倒不出来。
此时的他,根本无暇去想鬼的恐怖和恶毒,偏偏想到的全是从村里老人口中传下来的人鬼爱情故事,类似《聊斋志异》里的美丽传说。他把面前的女人当做了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却恨自己不能像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一样潇洒风度。
女人见到面前的男人窘迫状态,毫不在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首诗的?”
选婆终于找到说话的地方,忙说:“我在《诗经》里看的呀。”愣了一会儿,觉得这回答有些不妥,连忙补充道:“我就喜欢这首诗。”
“你喜欢这首诗?”女人又笑了。选婆紧张的神经顿时缓和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暧昧的月光,还是因为她的笑。
“嗯。”神经舒缓下来后,他反而觉得没有必要说很多的话。过多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首诗,喜欢这首诗的什么什么地方,像一个诗词专家一样见解精辟地评论这首诗,还不如一个简简单单的“嗯”好。何况,他本身并不是很了解这首诗,瑰道士只是叫他生硬地背了下来,并没有详细说明这首诗的情况。
“我也喜欢这首诗。”女人的笑不见了,忽然用幽幽的声音说。
“你也喜欢?”选婆心头一喜,难怪她要询问这首诗呢。他抬头看看月亮,觉得月中的桂树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这时,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候奶奶告诉的一首童谣:“大月亮,细月亮。哥哥在堂屋做篾匠,嫂嫂在屋里蒸糯米,蒸得喷喷香。不给我吃,不给我尝。……”后面说的什么却不记得了。
童谣里说的是单身的弟弟受了哥哥和嫂子的气的故事。选婆虽没有哥哥嫂嫂,却是大龄单身汉,也没少受其他人异样的眼光。那时的农村,不管男女,如果到了年龄还没有结婚,周围的人就觉得那人肯定有什么问题。
女人发觉了选婆细微的变化,温和地问道:“是不是这首诗勾起了你以前不愉快的回忆?”
选婆慌忙从分神的思维里跳出,拨浪鼓似的摇头。
女人自己却伤感起来:“它倒是勾起了我不少的回忆。”
70。
“哦?”选婆诧异道,“它勾起了你的什么回忆?”
女人苦笑一下,说:“伤心的回忆,不堪回首。”同样是笑容,可是微笑使选婆心旷神怡忘乎所以,苦笑却使他心里堵得慌,仿佛女人伤心的回忆与他有份。
选婆看着女人垂眉幽思的迷人模样,不禁心马意猿,忘乎所以。
两人就这样在宁静纯白的月光下默默相对许久。月亮在一片薄云后偷窥他们两人,却将眼睛瞪得圆溜溜,偷窥得明目张胆。可是,谁又知道女人的心思比这月亮还暧昧,却还大胆呢?
女人首先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问选婆道:“你知道《诗经》里有《召南·野有死麕》,却知不知道《诗经》里面还有另外一首诗叫做《齐风·东方之日》的?”
选婆心里一个咯噔,莫非这个女人已经怀疑我背诵的诗了?她知道我是“贵道士”派来这里做诱饵的?她是要故意出另外的诗来揭穿我的老底了。如果我会,她便不会怀疑;如果我不会,她肯定会知道我是弄虚作假了。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呀!“贵道士”怎么就没有帮我把这些突发情况考虑好呢?
他心里虽然乱成一团,但还是面不改色,仍旧挂着月光一样虚幻而真实存在的笑容。他感觉到那笑拉得肌肉生疼。
选婆想道:是不是我哪里露馅了?引起了她的警觉?如果她知道我是假装的,会怎样处理我呢?是不是面前美艳的容貌立即变成恶魔一般恐怖的模样?是用嘴咬在我的脖子上吸尽我的血,还是用手指掐得我窒息而亡?
这么一想,选婆不自觉瞟了一眼女人性感的嘴唇和葱根一样的手指,心里怦然一动。他的恐惧顿时退下,涌上来的竟然是盼望和快乐。
难怪古谚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选婆比不上英雄,更是过不了面前这个美人的关了。选婆想道。
他期待着那张嘴唇或者那根手指前来亲近他的皮肤。他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那个女人肯定没有想到选婆的心思在这一瞬间的许多转变。她兀自吟道: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吟完之后,她呆呆地看着宁静的月光,仿佛自己还沉浸在内,一时无法返回到现实生活中。
“什么意思?”选婆听得云里雾里,随口问出。可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这不是露馅了吗?即使自己借口记性不好忘记了这首《齐风·东方之日》,虽不露馅却露丑了。
女人笑道:“我以为你熟读《诗经》呢。”
选婆忙接口道:“前面那首诗因为特别喜欢,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你刚才说的诗并不是我没有读过,只是记忆比较浅。”这个谎言像窗纸一样一捅就破,只看听的人愿不愿意捅破这层纸罢了。
女人踱步到选婆的背后,说:“这首诗讲的是,一个齐国的女子和一个男子热恋,主动到他家中与他亲热,从白天到晚上与他形影不离。”听得选婆心里像贴了一块猪毛皮,既热乎乎的舒服又毛乎乎的刺痒。他又不敢转身去看女人的表情,看她的眼睛里是不是传递一些他期待的信息。
女人接着说:“此诗以男子口吻起兴,写女子的热情,不见其淫邪,只见爱恋的热切。那男子也好,能受得情人的温存,虽是贪欢,更懂得尊重她的情感,并不认为她的投怀送抱就是轻佻。”女人讲完,又停顿了一段时间,等待选婆的回应。
可是选婆后知后觉,等女人接着讲,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才反应过来。
“嗯。”选婆点头道。又是这样简短的回答。
“嗯什么?”女人问道。
选婆侧过头来偷偷看女人,女人也恰好侧过头。选婆看见一张触目惊心的美艳的侧脸,她的乌云一样的头发直垂下来,那张脸像月亮一样躲在乌云的后面,欲掩弥彰。选婆感觉心脏要从心窝里跳出来了。
“嗯,你说得对呀。”选婆说。他又抬头看了看月亮中的桂树。
“哪里对?”女人问道。选婆听见了她沙沙的脚步声,不知道她是在靠近他还是在走离他。一阵轻风吹来,从女人吹向自己,他闻到了好闻的头发气味,像春土之上的茂盛绿草发出的芬芳,那是不同于花的香气。
选婆事后跟我说,那刻,他感觉自己的鼻子被那好闻的气味勾住了,拉着他的鼻子要往她的头发上靠,要用鼻尖去亲近她的丝丝缕缕。
我立刻想到陈少进在蒋诗的“房子”里闻到的香气。如果不是蒋诗的“房子”里那阵奇怪的香气,陈少进也许就可以抑制自己不要进入初次会面的蒋诗的卧室里。
“哪里都说得对。呵呵。”选婆憨笑道,“我认为你说得都很好,都很对。”此时的选婆哪里还去想女人的话哪里说得对哪里说得不对?他此时的脑袋里全是接触她的秀发的欲望。此时的他像一只馋嘴的鱼,围绕着弓着身子的诱饵,流连忘返。他隐隐感觉到了散发着香味的诱饵里面有钩和刺,就是欲罢不能。
“你说我讲得都对?”女人问道。
“嗯,”选婆回答道,“是啊,是啊。”
“那你为什么不照做呢?”女人问道。
“照什么做?”选婆不解。他觉得女人的话和月光一样模糊不清,捉摸不透。朦朦胧胧的,让他看对面的山都如隔了一层纱。
“带我回你的家啊。”女人幽幽道。月光顿时明朗起来。
选婆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他看见对面的山背像波浪一样舞动,漂亮极了……
71。
选婆是用颤抖的手将门打开的。在开锁之前,选婆有好几次钥匙塞不进锁孔,都是因为手抖动得太剧烈。
女人在后面笑得弯下了腰:“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家,怎么一个钥匙孔都找不到啊?难怪到现在还讨不上老婆的。”
选婆听了女人的话,脸腾地红了一片,手抖得更厉害。幸亏是面对着大门,女人看不到。这句话对选婆来说有着歪曲的含义。选婆这么大的年龄了还没有结婚,并不是因为他完全找不到媳妇,里面还有更深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额头上出了汗,手里的钥匙就像一条活泥鳅,怎么也不愿意进入那个孔里。
女人扶着腰直起身子来,说:“你是不愿意我进你家休息吧。你找准钥匙孔了慢慢拧进去不就好了?看你急得!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脸上已经是火辣辣的,选婆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默默告诉自己不要把话的意思想歪了。然后他用一只手摸了摸锁的孔位置所在,另一只手将钥匙插入,缓缓地,锁开了。
他正要推开门,门却已经开了。原来是女人见锁打开,先于他推门而入了。
“家里挺宽整的嘛。”女人环顾四周,抚掌道。在我们那一带的方言里,“宽整”是“房子里面挺宽大挺舒适”的意思。
“是啊,是啊。呵呵,一个人住嘛,能不宽整吗。”他边说边去拉电灯。虽然由于月光的关系,屋里显得不那么暗,可是这样的氛围让他心跳不规律,呼吸有些加重。心里想的东西又多又乱。选婆抓住开关的绳子拉了一下,灯没有亮。
“看来今晚又停电了。”选婆摊掌道,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平缓,生怕女人从他的话里听出自己的心理活动。“我去找两支蜡烛来,稍等啊。”
“不用了,勉强还能看得清楚。我们早些休息吧,我有些累了。”女人扶住里屋的门往门内探出头来看。“你这个人还挺细心嘛,被子都折得豆腐块一样,家里也干净。不像很多男人一样,家务从来都是一塌糊涂。”
选婆憨憨地一笑,移步去另一间房里寻找蜡烛。
“你喝酒?”女人回过头来问选婆。
“啊?”选婆停下去另一间房的脚步,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个。”女人指着屋里。选婆又走回原来的地方,凑过去看。她指的是八仙桌下的酒罐,圆滚滚地坐在那里,如一尊敞肚的弥勒佛。那尊弥勒佛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个深夜归来的一男一女,一如几天前他走出门口时的回头一看。同样地,虽然弥勒佛的笑容宽厚仁慈,但是他感觉到隐隐的危险。
这是错觉,选婆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要把这不合理的思维甩出脑袋。
“哦。我有时晚上喝一点儿。”选婆说,“有时晚上实在睡不着,就随便喝一点儿,但从来不喝醉的。”选婆挠挠后脑勺,想起酒罐里还有一条细小的白蛇。这几天他没有开罐,白蛇在酒里面浸了这么久,也不知酒的味道好些没有。村委书记家有一个玻璃的大酒瓶,透明的酒瓶里面盘坐着一只干枯的蛇。瓶里的酒被染成蛇皮一样的颜色,村委书记喝了酒后脸上也隐隐泛出蛇皮一样的光,摇摇晃晃地走在细长坎坷的田埂上考察水稻的长势。有很多次选婆在书记家帮忙的时候,他想借饮两口,却一直没有机会。他的酒越喝忧愁就越多,觉也睡不好。他看见有的电杆上贴有纸条,上面写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他突然想自己也写一些纸条贴在那里,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