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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到时宁礼已悠悠转醒,耳中听得一句,“……子孙根没了,可没处儿续……”当即心中一痛,再次昏了过去。
父子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派出家丁在驿站里搜查,却不见有那月白衣衫的小娘子,挨个问询,也不曾有人见过,更无人听过所谓丝竹之音。
便是那昨夜被主人丢弃在院中的瑶琴,石桌上滴落的血迹,此时也不见踪影。
宁礼身子虚,闻言昏厥了第三次,真是活见鬼,总不能是儿子自己做梦把自己骟了!
此事报了当地府衙,师爷依照宁浩叙述画出小娘子肖像,贴在城门告示板前,用作通缉。
宁家父子两个在驿站逗留月余,待宁浩伤口结痂尽褪,也不曾缉拿到凶嫌。
他两个再咽不下这口气又如何,只能灰头土脸的上路回京。
此等消息他们瞒也不及,自然不会传入顾婵等人耳中。
幽州城里最新的一则大事,是鞑靼犯境,靖王即将领兵出征。
战事总是来得突然,傍晚接到情报,翌日大军便要出城。
靖王旗下尽是精兵,平日训练有素,战场上骁勇异常,如今欲待拔营,个个如鱼得水,就连城中平头百姓都跟着群情激昂。
幽州卫亦是靖王部属,顾枫自是难免随军出征。
早在顾枫初次向韩拓表达投军之意时,韩拓便言明,若顾枫有能力,他自是会竭力提拔小舅子,但该有的历练一样不能少,甚至得比旁人更多磨练。因对他未来有所期许,若当真有朝一日成为军中主帅,一句话一个主意便影响着成千上万兵士生死,半点不能含糊。
顾枫是个头脑清醒的少年,这道理本不言也明,而由崇敬的姐夫提出后,他更是奉为真理,十个月来未曾有过分毫敷衍懈怠。
为人父母者,没有不望子成龙的,顾景吾夫妇见幼子刻苦上进,当然欣慰。
但骨肉至亲,血脉相连,顾枫初上战场,顾家人怎可能毫不担心。
韩拓是个周到的女婿,做出迎战决定后,便派人去顾家报信。
宁氏闻讯,却跌碎了茶盏。
跟着便坐卧难安。
一时亲去厨房叨念厨子准备顾枫喜欢的糕点汤水送去军营,一时奔往顾枫跨院替他打点衣物。
拾掇一半,突然想起不知战事会延续多久,此时四月天候渐暖,但若到入秋后还不能回来怎办,当即又着下人翻箱倒柜将旧年的冬衣翻出打包……
顾松尚在书院未归,顾婵与冯鸾姑嫂两个跟在宁氏后面,劝又劝不住,被母亲大人支使连连不算,还动不动便被埋怨。
尤其是顾婵。
宁氏对儿媳尚有三分客气,对女儿可不会,此时心乱,数落起来不遗余力。
“一早同你说王爷是主帅,叫你绣了斗篷贺他生辰,待他上战场便可穿着,你偏不紧不慢,眼看明日拔营,何曾来得及?真是叫我不省心。”
宁氏不光担心儿子,也担心未来女婿,生怕有个万一影响女儿姻缘。
她一颗慈母心,满打满算都是如何增进女儿女婿感情。
原想着,有一样女儿亲手做的衣物留在女婿身边,每每穿起便是念想。尤其行军打仗最是辛苦,寂寂深夜里,睹物思人,念起远方等待他归期的未婚妻子,自是柔情渐深。
可惜女儿不开窍,也不听话,人又懒,一件斗篷半年都未曾绣完。如今机会来了,东西却没好,宁氏一番深意白白付诸东流,心里哪能不气。
如此境况,一直延续到顾景吾从衙门归来。
宁氏见到丈夫,终于有了主心骨,这才勉强压住心头烦躁,坐下来就着小菜用了半碗白米饭。
待到二更时分,宁氏正监督着小厮把给顾枫准备的行装装上马车,忽听长街马蹄声响,天黑看不清来人,直至快马奔到近前,高喊一声,“娘!”宁氏才认出是顾枫。
靖王巡查点兵之后,原是不许人员再出大营。
但韩拓一世人也就只有顾枫这么一个小舅子,挣前程的本领他不能徇私放水,这点关照总得不是难事,遂吩咐副将寻个理由带顾枫离开营帐,与韩拓一同出营回城,临行前与家人见上一面。
宁氏见到顾枫几乎落泪,拉着他左叮咛右嘱咐。
顾枫口中一一应下,实情泰半左耳入右耳出。
男孩子情感粗疏,本也没那么多离情别绪。此番能上战场,顾枫期盼已久,他得了军令正兴奋着,压根儿等不及明早,恨不得立刻拔营启程。若不是韩拓命人把他带出来,他根本想不起是不是要走走姐夫的门路,特例一番,回家一叙。
时间不多,说不过一刻钟顾枫便要返回。
宁氏着他去看车中行装,“看看还需要什么,娘连夜给你添上,叫人送到营里去。”
顾枫对着塞了满车的包袱食盒发了一阵楞,才道:“娘,军营里头什么都有,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按人头备至,什么也不缺。”
他可不想拉这么一车东西回去,到时候准被同袍嘲笑是长不大的裙脚仔,实在太有损他顾潼林一世英名。
宁氏当然不肯答应,“军中提供的跟自家的怎么比,早年还听闻有贪官污吏私吞军饷,导致军队发下的棉衣太过单薄而冻死大批士兵……”
“娘,姐夫帐下怎么会有这等混账事,你不用担心。再说了,二嫂的堂兄冯麒和弟弟冯麟也都穿这些,大伙儿都一样。”顾枫说着,见到顾婵从门内走出,立刻替韩拓说句好话,“而且他们今晚都不能回家,只有我是姐夫特意带出来的。”
最后拗不过宁氏,顾枫还是带走两身换洗的贴身衣物。
直到幼子骑着马的英挺身影拐过街口,消失在视线之中,宁氏才肯由女儿扶着回到家里。
眼看折腾了小半宿,大家都见乏,各自回房安寝。
顾婵在净室里洗过澡,习惯性地唤碧落进来收拾,唤了几声,却静悄悄的无人应,再唤碧苓,同样没有声息。
澡桶里的水渐渐凉了,她只好自己爬出来,拽过梨木架上挂的棉巾子擦干身体,穿起湖色缎绣折枝海棠花的小衣与同套撒脚裤走出去。
内室里灯影摇曳,映照着绣架前穿绛紫锦袍的颀长身影。
顾婵吓了一跳,尖叫着躲进屏风后面。
“是我。”韩拓笑着转过身来,将食指搁在嘴边比着手势,示意她噤声。
顾婵扒着屏风侧边,露出小半个脑袋来,“王爷怎么在这里,我的丫鬟去哪了?”
“明天要走了,我来看看你。”韩拓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看着顾婵慌张的模样,禁不住笑问,“你要一直站在那后面同我说话么?”
顾婵当然不想,她忸怩半晌,才伸臂指着床侧红木衣架,嗫嚅道:“劳驾王爷帮我把衣裳取过来好吗?”
韩拓依言照做。
顾婵接了他递来的外衫衣裙,匆匆忙忙套在身上,便走了出来。
韩拓还是低头站在绣架前面,听到她脚步近前,低声问道:“这鹰是绣给我的?”
其实,顾婵只绣完一只翅膀,但黑丝绒上有白色炭粉描的花样子,轻易便能认出未来成品会是何物。
顾婵也不否认,“原想给王爷绣个斗篷,可惜来不及这次带走了。”
“哦?”韩拓闻言,弯起唇角,竟动手去拆绣架。
“王爷,不行的,还没绣完呢。”顾婵连忙阻止。
韩拓不肯停手,只道:“没关系,先让本王带走,想你的时候好看上一看,等回来你再继续绣也无妨。”
他身手利落,说话间已将斗篷取下,拿在手里。
顾婵还是不愿,“王爷已经有个荷包了。”
韩拓皱眉道:“荷包都是一年前送的了,现在本王想要的新礼物。”
见顾婵嘟着嘴不应,又道:“若不让本王将自己的斗篷带走,那便让本王带走你的衣物。”
说着,伸手入怀,掏出揉成一团的石榴红锦缎。
顾婵眼尖,一眼认出那是自己适才替换下来的兜衣,面红耳赤道:“王爷怎么做起小贼来了。”
韩拓一手攥着兜衣,一手举着斗篷,笑道:“你来选吧,我听你的。”
这还用选吗?
顾婵的衣物都是有定数的,碧落和碧苓两个清清楚楚,平白无故不见了一件兜衣,她要怎么解释。
顾婵扑过去掰着韩拓手指把兜衣抢回来,红着脸跑回净室里,挂在衣架上。又等候一阵,摸摸自己的脸颊,好像不那么热了,这才走出来。
韩拓已经坐在床沿,招着手要她过去。
“今晚我想在这儿睡。”他气定神闲道。
“不行不行。”顾婵想也不想便拒绝。
韩拓伸手一捞,把她抱坐在腿上,一壁拨弄她鬓角的碎发,一壁轻声道:“我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一年,若战事久拖无果,甚至连婚期都得押后,你就不想念我,不担心我?”
还没分别呢,顾婵当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想他,可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前世里也有这场战事,她记得韩拓是在正月里班师回朝,不光大获全胜,还得到一支人数两万的蒙古部族骑兵投诚,归于帐下,如虎添翼。
顾婵反而担心顾枫比较多,毕竟他现在品阶低,保不准是要正面迎敌的,刀剑无眼,前世里顾枫又没走过这一遭,她心里没谱,虽不似宁氏那般慌乱,到底心中难免打鼓。
不过,嘴上当然不能这般说,“王爷万事小心,我等着你回来。”
韩拓满意地嗯了一声,仍旧坚持道:“我要睡在这里。”
顾婵原本无事,此时被韩拓一闹,想起他一去便是九个月之久,多少有些心软,小声道:“那,那王爷只是睡觉,不可以做旁的。”
韩拓在顾婵唇上轻啄一下,道:“好,我答应你。”
说罢,把她抱起放在架子床内侧,自己老实不客气地解了外袍,只着中衣爬上香喷喷的床铺,长臂一伸,便将顾婵揽在怀里。
“王爷刚才答应的,只睡觉旁的什么都不做。”顾婵伸手推拒,心里突然生出与虎谋皮之感。
韩拓面不改色,“嗯,就抱着睡觉,旁的什么也不做。”
顾婵挣不开他铁钳似的手臂,最后只能由着他抱住自己躺下。
韩拓的气息是顾婵最熟悉不过的,自然不会对入睡造成困扰,久违的怀抱令她心安,再伴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反而睡得比平日香甜。
醒来时天色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格照进室内,韩拓并不在身旁,顾婵张望了一眼角落里的西洋座钟,巳时已过,想来大军早已开拔。
顾婵忽然有些低落。
脚步轻响,碧落打着哈欠绕过屏风,“姑娘醒啦,昨晚在次间等着姑娘唤人,不知怎地就睡着了,睡得死猪一样。碧苓也是,这会子还没醒呢,叫也叫不起来。”
顾婵支吾一声,并未责怪,多半是韩拓做了手脚,不然两个人何至于如此贪睡。
碧落手脚勤快地从箱笼里取来衣服让顾婵挑选,途经绣架时疑惑道:“咦,姑娘给王爷绣的斗篷怎么不见了?”
顾婵红着脸低着头,随便一指,岔开话题道:“今天就穿紫色的那套吧。”
但是到底心虚,未了还是解释道,“我看他出征,一年半载也未必回得来,绣完了也送不出,搁在那儿又落灰,索性收起来,压在箱子底下,等他回来再说吧。”
碧落将顾婵选中的衣裳放在床头,余下的两套收回衣箱,忽而又道:“姑娘早前不是还嫌绣架太紧自己打不开,喊着要换一个么,昨晚竟然自己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