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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是一个宁静的夏夜,夜空中繁星点点,月光如华,不管是锦鲤池与荷花池里的青蛙,还是花草从中的鸣虫,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宋祁在凉榻上辗转反侧,因为闷热,脑门上,身上都是一层汗水。
已是夜深,就连守夜的小太监,都趴在桌边睡着了,宋祁长长呼出口气,刚想要坐起身来出去吹吹凉风,却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下意识地躺下闭眼装睡,等着脚步声接近。
厚重的红漆木门被推开,传来吱呀的声响,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耳尖微颤,屏气凝神注意着门口传来的动静。
门被推开,清亮的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宋祁感到身上一阵凉爽,片刻的寂静后,他听到脚步声朝着自己所在的凉榻走来,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当脚步声在塌边停下,熟悉的气息让他一下就猜到了来着是何人。
心头涌上欣喜,还有疑惑。
半夜三更的,皇兄到他房里来作何?
带着疑惑,正打算睁开眼询问的宋祁,却听到了那句似叹息,又似不解的话,带着浓浓的嫉恨,与迷茫。
“十三,你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那一刻,身上的燥热,与心底的烦闷,都凝结成冰,他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当时那般觉得冷,就像是在寒冬腊月,被推入了千尺寒潭,冷彻心扉,冰凉入骨。
“你已经得到了那么多,父皇的恩宠,母后的偏爱,无上的才华,现在,你还要来抢走朕的皇位吗?你怎么还不满足……”
颤抖的,冰冷的手抚上脸颊,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强逼自己放松身体继续装睡。
然而,眼角却已经悄悄湿润。
很想立即坐起来,大声告诉他视如父亲的皇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抢皇位,就算是在想做皇帝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抢。
可是他却退缩了,因为畏惧和震惊,他选择了逃避。
那之后是一阵沉寂,周围的一切都在远离,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唯有脸上被轻抚的触感异常明显。
额头和脸上的汗水被柔软的锦帕擦干,轻柔的动作让宋祁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能感受得到,皇兄对他,还是如以往那般疼爱的。
然而那双手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全身一僵,屏住了呼吸。
锦帕蒙在了口鼻上,在脸上轻抚的手也滑到了脖颈上掐住,往日总是温柔唤他的声音带着悲痛,哽咽道:“十三,哥哥什么都可以给你,唯有皇位不可以!那是父皇对哥哥看重的唯一体现,哥哥不能让给你……你不要恨哥哥,下辈子,哥哥一定做牛做马补偿你!”
他第一次听到温柔坚强的皇兄哭泣,心里的震惊让他甚至忽略了如今的处境。
直到窒息的痛苦感侵袭大脑,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皇兄竟然要杀他!
皇兄知道了那道遗诏的事!
恐慌与惊愕在脑中爆炸,忘记了自己是在装睡,他下意识挣扎起来。
只是被捂住的嘴无法发出声音,紧紧掐在脖子上的大手坚硬如石,根本无法撼动半分,胸腔的起伏越来越小,脑中一片混沌,手脚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去挣扎,他只能无力地感受着生命的流失,心中不知道是痛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他最敬爱的皇兄,他发誓效忠的兄长,不惜以命救他的兄长,竟然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念头……竟然会……想要杀他……
这是他连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突然又觉得好笑,这样,是否他就可以不用再为那些事烦恼?
绝望过后,是一种解脱。
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若是连这份可以交托性命的兄弟之情都是假的,他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倒不如就这般死去,也好过麻木地活在世上。
放弃了挣扎,他安静地等待死亡。
然而在最后一刻,掐在脖子上的手骤然抽离,捂在嘴上的帕子也被急切地拿开,坐在塌边的那个人猛然起身,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有什么从眼眶里流出,滚烫无比,在头脑恢复清醒前,身体先意志一步动作起来。
双手紧紧护在脖子上,他躬着身子张开嘴贪婪地大口呼吸,大量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胸腔,将他呛得连连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停下。
身上没有一处不痛,然而最痛的却是脖子上的伤,以及心底的伤。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因为害怕与难过痛哭失声。
“祁儿?!祁儿!”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唤,他虚弱地抬起朦胧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他视如母亲与姐姐的皇嫂,下一刻,他再也坚持不住,意识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那之后,他一直高烧不退,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了父皇,看到了母后,还有皇兄,皇嫂,以及许许多多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对他笑脸相迎,温柔亲切,然而下一刻,所有的面孔都会变得狰狞无比,纠缠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不停地在这样的梦境中沉浮,直到两日后,他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原本开朗活泼的少年,开始变得沉默阴沉,有时候甚至几天都不会说一句话,直到敦亲王一家被抄斩,他才又渐渐活跃起来,只是性子却变了。
然后是昭德皇后的去世。
再然后,是十四岁那年的自愿请战,奔赴战场,一去便是四年。
听完这一切,顾安年只觉心口压了千斤巨石,沉重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从来不曾想过,宋祁会有如此的遭遇,她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原因,造就了如今的宋祁。一个看似无情,实则多情的,矛盾的宋祁。
沉默良久,她轻声道:“皇上对你的看重,是真的。”
若不是真的,这个世上早已没有宋祁这个人了。想到这里,顾安年愈发用力地抱紧怀里的人,一种名为失去的恐惧,让她心底发颤。
三十四、条件
就如宋祁自己所说的,一开始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抢走了侄儿侄女们的宠爱,因为愧疚和不安,所以他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倍地疼爱所有的皇子公主。
以至于到后来,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开始依赖他,甚至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他们做错什么,皇叔都会原谅他们。
可以说,宋瑜和宋璟所做的一切,是宋祁自己造的因。
这也是宋祁不想追究的原因之一。
听完了这一切,顾安年沉默了许久,心里有心疼,有怨恨,有感慨,也有无奈,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苦笑着摇头,道:“严格说来,你们都没有错,只是你不知道如何做才是真正对他们好,而他们没有学会体谅,只懂得一味地索取。”
“听你的口气,仿似很了解?”宋祁扬了扬眉,神色间显出几分轻松。
倾诉过后,虽然还是无法释怀,但比起闷在心里,独自一人承受,现在要好受许多。
闻言,顾安年不由讪笑道:“旁观者清罢了。”
不是了解,只是也有过不知晓如何正确对待感情的经历罢了。
若不是经历过上一世,若不是听说了宋祁的过去,她也不会有此体悟。即便是现在,她也不过是知道这么个理,更多的也是没有参透的。
宋祁将人往怀里揽了揽,笑道:“现在你这般说了,往后我也要看清才是。”顾安年只是笑笑,然这不是不信宋祁会真的放下。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见宋祁神色已经缓和,顾安年嗔笑道:“这悲春伤秋也伤完了,大王爷可愿意移驾到偏厅用晚膳啊?”
“咳咳,”宋祁尴尬地清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窘迫,故作稳重道:“本王忙于政务,连时辰都忘了,瞧着天色也不早了,是该歇息用膳了。”
说罢一撩衣袍潇洒起身,雄纠纠气昂昂地出了书房。顾安年掩唇偷笑,跟在他身后。
顾安年能感受得到,宋祁的心结还未完全解开,只是她无能为力。ysyhd这样的陈年旧伤,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治愈的。唯有让时间来抚平。她能做的。就是陪在他的身边。
仅仅一封信。还不足以定宋瑜的罪,特别是在宋祁否认那是宋瑜的字迹后。
家丑不可外扬,宋瑜被关入大理寺禁闭室的真正原因。只有少数人知晓,而这少数人,自然是不会四处宣扬此事的。毕竟事关皇家颜面,没有人敢等闲视之。
永成帝命令大理寺秘密调查,然而收效甚微。
并不是说宋瑜没有露出马脚的地方,只是在大理寺的人寻到证据前,宋祁就已经将一切蛛丝马迹销毁,以至于大理寺的人辛苦几日,做的都是无用功。
然而,在行动的不止宋祁一人。
顾安年告诉宋祁——宋瑜的贴身大丫鬟是宋璟的人。此举意义明确,是为了防备宋璟。
宋瑜被揭穿一事,背后的主使不难猜测。
翠蓝在宋瑜身边潜伏了如此之久,又是宋瑜的心腹丫鬟,必然知晓宋瑜的很多秘密。如今宋瑜大难在即,只要罪名被证实,以永成帝对宋祁重视,宋瑜注定无翻身之地。如此关头,宋璟不可能会不动这步棋。
宋祁明白顾安年的暗示,立即便派人去了五皇子府,想要将那名唤作翠蓝的丫鬟劫走,只是派去的暗卫扑了个空,翠蓝早已销声匿迹。
可想,宋祁依旧是慢了一步。
在宋瑜关入大理寺的第六天,一直没有进展的调查有了突破,一名自称是五皇子贴身大丫鬟的柔弱女子来到了大理寺报案,所报正是五皇子谋害逸亲王一事。
那形容憔悴的女子,正是翠蓝。
大理寺不敢等闲视之,急忙将此事上报了永成帝,永成帝吩咐将人带入宫中亲自问话。
宋祁得到消息时,翠蓝已经被带入宫中,他连更衣都来不及,当即便策马赶往宫中。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宋祁赶到宫中时,翠蓝已经将宋瑜所做的一切招认。
翠蓝被带了下去,宋祁立在御书房大殿之中,沉默地望着神色疲惫的永成帝。
良久,永成帝叹出一声,怅然道:“十三,是皇兄对不住你……”
他也知道自己的偏宠带给幼弟的是负担,是危机,但是他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愧疚与不安,他只想尽自己所能地弥补他,弥补年轻时,自己所犯下的错。
宋祁没有言语,眼中微沉。
永成帝苦笑一声,暗嘲自己的痴心妄想,这么多年遮遮掩掩地逃避,不愿提及只言片语,如今却还想着能够求得谅解。
那个晚上,是他一生都不愿回想的。
他差点因一时的贪念与冲动,铸下大错。
即便在最后关头他仓惶而逃,也终究掩饰不了他对最疼爱的幼弟痛下杀手的事实。
再过一个月,便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始终无法忘却,十年前的那个深夜,十三在自己手下渐渐失去生命的样子,还有紧紧掐在十三脖子上的,自己的手……
这段时间,他总是因为一个梦,在半夜被惊醒。
他梦到那个晚上的事,梦到自己掐着十三的脖子,而十三瞪大眼,一遍遍哭着问自己为何要杀他……
那些场景如一把把利刃,将他慈爱和蔼的面具划地支离破碎,露出里面丑陋的真面目,那因为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