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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陈沅江的权势与骄傲,想必定然不会同意,陈念娉必然亦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因此才过来求助于我。
可我自进入陈府之后的近两载,与陈沅江的正面接触并不多,更毋论交心深谈,如此浅微的能力、地位,又能有怎样的魄力说服于陈沅江?
想到于此,便摇头苦笑道,“陈沅…陈将军是必不会允诺你嫁于今上的。”
语毕,不禁为自己羞愧尴尬,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对陈沅江一直颇有微词,对其的称谓一直是以名姓所论,可是看到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陈念娉,却莫名地心疼怜惜,以致于竟不忍在其面前直呼陈沅江的名讳,生生地改用了尊称。
闻罢,她却垂眉惨淡一笑,转而看向远方,那眼眸像极了陈明峻的惯常神情,深邃难懂,“其实,我本打算将此事如实地告之于爹爹,可熙昊他道,爹爹心思缜密,喜怒不辨,必定不会允于此事,因而,他让我来求助于你。”
我蓦地一震,“沈熙…今上他…竟是如此相告于你的,那…却是何故?”
“因为你……”似是艰涩难语,她的眼眸闪烁涣散隐晦,但却频频流转顾盼,蕴涵不尽的幽泽与情怀,“因为…你…亦是…爹爹的女儿……”
此言一出,她的神情明显地松懈轻透起来,淡若清风,又仿若一抹微云,让人无法扑捉,“最初,爹爹决定让你住在藏心阁之时,我就应该猜到你的身份以及你身上所隐藏的那些对爹爹而言‘意义不凡’的‘既往’和‘故事’,可我却单纯浅薄、混沌懵懂至此,只知一味地嫉恨并针对于你,竟直直地忽视了这些明显易晰的情由,实在…愚不可及!”
她苍凉莞尔,遂接续道,“我对你一直仇视憎恶,久久都不能释怀,然熙昊之语却让我茅塞顿开——你的漠视疏离当是自有道理,爹爹他…必是有对你不住之处,否则…他亦不会长久地郁结伤怀于过往旧事,更不会琢磨揣测你的心事及喜好。但依现下境况,就算爹爹倾其所有…为你做尽补偿,然而多年的亏欠又岂是短暂的给予所能够抚平和缓释的?而如今,我却要你…拿爹爹的这份愧然和疚责…为我说情,较之于爹爹,我的罪过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我知你必会愤懑难耐,可今次还望请你能相助坦护于我,若然,我定会感恩不尽!”
似有寒冰的利刃划过脸颊,又似有无数的蚁虫在心中攀爬撕咬,疼彻肺腑,麻木落羁。
一直以来,我都极力回避着“我是陈沅江的私生女”这个讽刺的事实,回避着陈沅江所给予的那些我其实是不屑一顾的物质补偿,回避着众人那异样复杂的惋惜目光。
在这样的落差和矛盾中,我亦曾给自己无尽的勇气来面对现实面对嘲讽,可…没成想当事实真的呈现光露之时,整个情境却是如此的冰冷刺骨,让人难以忍耐与接受。
霎时,心中的悲哀、怨恨汹涌澎湃,悸动、羞怒、委屈一并而发,“身为一个帝王,竟事事以臣子政见是瞻,何其懦弱无能!尚且我一介女流之辈,力薄言微,当是不能为天子之不能为之事!”
语罢,便决绝地径直往藏心阁的方向行去,竟全然忽漏了沈熙昊是如何知晓“我亦为陈沅江之女”的疑问。
“姐姐!暂请留步!”陈念娉突然急声唤道,蓦地,心中一直矗立坚持的冰柱相继坍塌融解。
我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爹爹现下位重权高,熙昊他…如今唯有妥协,姐…姐姐,你…可曾明白?”
侧目望去,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荒芜,荣茂凋尽,陈念娉那消瘦单薄的身姿在这幅萧瑟的景致中被无限地孤立放大,迎着晨曦的凉风,嬴弱而又沧桑。
我终是不忍道,“若你要嫁之人是陆文航,我还有为你说情和开解的打算。陆文航其人,虽桀骜不羁,气度却正直明朗,如天幕之飞翼般高悬清爽。而今上,不仅淫懦无为,且甚好女色,此等劣行天下众人皆明皆晓,总而言之,他并非盛华淑美女子之良好的归宿与依靠。再者,后宫的争斗向来残酷血腥一如战场,尚且帝王之爱短暂摇曳,凉薄苍白又不可依托,你聪慧明毓,这些道理应是早就明然于心的,何况,你性情耿直,活泼烂漫,根本无能胜任后宫的凶险羁绊。我知…你对我尚有许多怨言与不满,置身移之,我心亦然,对你也不甚欢喜,可我,还是…不忍送你入那前程渺然的棘途,我且劝你还是…放弃此等念想罢。”
不知是否因她唤了自己“姐姐”的缘故,此番话竟是由心海深处言出,情绪绵绵升腾难平。
她那晶莹溢彩的清眸却然蒙上了一层薄雾,黯然浊泽,但旋而平静无澜,“可是现下,我别无选择,一切…都迟了,我而今…唯有…嫁之于他。”
我惊异挫然,良久,思绪都不能条理清透。
而此时,陈念娉的脸上则浮上了一丝异样的光彩,卓约皓婉,“遇到熙昊之前,我亦道自己是恋慕于文航哥的,然而遇上他之后,我才明白,对文航哥我只有依恋与习惯,而对熙昊之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爱。众人皆道他荒淫无道,可你们都不曾见他唤我‘念儿’时的深情痴思,清澈一如碧湖绿水,如此钟翠朗琚的眼神定非一个不堪丑蔽之人所能拥怀,你可能想象这些?”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沈熙昊他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人,是平庸荒羁,毫无作为,抑或是情重意浓,细致入微?
若是前者,又为何能让耿直活泼的陈念娉迷恋他到如此忘我的地步?
念及于此,我的心中倍感惆怅苍茫,忧虑焦躁……
作者有话要说:
☆、洛神歌赋
立于陈沅江的书房外侧,我的心中甚为忐忑不安,当日为陈念娉的言词所震惊骇然,良久,都不曾苏缓清透,待思理顺畅后,便允诺翌日定给予她答复。
此事演绎至此,情态严重非常,需经细细思量措辞之后才敢前去说服于陈沅江,然而,不成想在我行动之前,陈念娉便因“忤逆不敬”的罪责被陈沅江关押在了陈府的“静轩”。
“静轩”位于陈府大院的西南隅,偏僻幽静,荒芜阴凉,无处不氤蕴着一种涔人的暗憧,是陈府的主子姬妾犯错受难的场所,但自陈沅江掌家以来,即便陈念娉的过错陋习有如何滔天难忿,陈沅江亦不曾责罚过她,“静轩”亦似乎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
但此次,景况却大为迥异,听下人道,是日陈沅江脸色暗沉,旋而盛怒不堪,完全无视陈念娉的哀求辩解,毫不留情地呵斥面有难色的家仆将陈念娉关押在了“静轩”,且吩咐众人道一概不允许求情,否则一罪并罚,是然,陈府上下俱一片惶恐。
三日来,陈府周遭的气氛皆为阴霾和压抑所笼罩浸绕。
陈念娉被关押的第二日,就传出其身体欠妥、状况甚危的讯息,可陈沅江却迟迟不肯为其请医救治,三日以来其一直“静默”于书房,将求情拜偈之人俱阻隔在外,如此下来,连陈明峻那波澜不兴的脸上亦有了急色,我亦忧虑难安。
此次陈念娉受难,多人遭连责罚,其中当数其贴身丫鬟素玟,杖五十廷棍后被赶出陈府。且听雅卿道,陈沅江自那日后,脾气便狂躁难息,以致于其近身下人亦连连受责。
诸人皆道是陈念娉的忤逆对敌才使陈沅江故然,宛然一位父亲的痛心失望罢了,然而,具体原由我却分外清晰——陈沅江必定是知晓了陈念娉之事的,否则他亦不会如此愤怒,而纵观刻下形势,他亦定是不会允诺陈念娉入宫为妃的。
自我进入陈府以来,陈沅江虽是冷漠若离,却并无残忍令人屏息之举,而现下陈沅江的冷酷冰冻我亦始有所触动——素玟因遭受廷杖之苦,被赶出陈府之日生命已垂危欲坠,恰又正值冬雨淅沥连绵、阴冷湿寒之时,如此,其处境则更为凶险,我曾让秦磊前去查访扶助,可素玟的影踪早已难明不查,刻时思来,想必其生死已了,其…何辜也!?
雨势渐弱了下来,我的心却在一点一点地沉落,三日之时光艰难消逝,漫长难熬,以陈沅江的狠厉,陈念娉如今的景况定是艰危飘摇,他必是有不堪之策略处置于她,策略如何,我心甚忧矣!
落英蹁跹,细雨霏霏,当陈念娉的悲嚎再次经过下人的言语传来之时,我的心突地空落疼痛起来——我竟然忽略了…孩子,陈念娉的孩子!
陈沅江必定是不会容忍这个无辜的尚未出世的孩子的!
想到于此,我的心则更为慌忧,对沈熙昊的憎恶亦不禁增了几分——身为天子,如此懦儡,现下陈念娉为他安危窘迫,他居然不闻不问,有何君王之威仪、风泽、责任?
我在书房外不安地顾盼等待着陈沅江的回应,心绪混乱难平,为陈念娉的安危,亦为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是日,陈念娉告知我的便是此事,她已经有了身孕——她之所以要执意嫁于沈熙昊,不仅为恋慕之情怀,更为难辞之现况。
望着那扇依旧死死地关阖着的门屏,我不禁有些绝望,已经等候了几近半个时辰,还仍无音讯传来,想必陈沅江亦定是不愿见我的,其书房本就为禁地,何况他如今还尚怀盛怒。
我看着书房外噤声立着的侍从那惶惶无奈的脸色,寻思着该不该硬闯而入时,陈沅江的声音却从书房里侧传来,缥缈无痕,“进来吧。”
我愣了愣,遂整了整衣冠,进入了这个我一直都甚为好奇的神秘房间。
刚跨过门槛,一股袅袅的清香便涌入鼻端,放眼望去,其书房南侧的窗格下竟有一条特意设置的窄长几案,而这条墨绿色的几案上则排放着无数盛放的盆栽名花,定眸视之,皆乃为双头百合,以白色、蓝色居多。
乍一观之,其书房的布局和母亲的书房竟无甚大区别,而且,百合花的品种亦无甚大出入。
百合花在入冬之际尚能绽放如昔,我只道母亲有如此奇才,不成想陈沅江亦明了深透此方。
陈沅江的书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暖室,冬暖夏凉,其奇异巧妙之处便在于砖墙的建造,其构架悬空,天寒之时若在墙的留口处加炭炙燃,热气便会氤蕴蔓延开来,如此,室内温度则会得以大幅度提升,此乃其一。
其二则至关重要,那就是炭的分量和燃效的控制,炭量过少温度则不达,百合花之花期便会错失,而炭量过多温度则会过剩,百合花就会不堪高温而凋零干褐——这亦是我不能把握和学就的,陈沅江却操制的很好,若如不是,这些双头百合的花蕾亦不会如此繁盛、灵动、幻虚和纯秀。
这样温馨和富于情趣诗意的陈设与陈沅江本人的古板、不苟言笑大为不符和冲突,一时之间,怪异和莫名之感涌生彭湃。
收回思维,我注意到陈沅江此刻正在书案前奋笔疾书批注些什么,时而蹙眉,时而摇头,身影沧桑沉寂,孤凉黯然,蓦地,仿佛有一刹那的恍惚和辛酸在心头瞬即闪过——
陈沅江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是无情,为何满室皆为对母亲的追思怀感;但若是有情,偏偏又“执意抛弃”了母亲,且对陈念娉亦是如此的淡漠冰冷,此外,为何他的身上还处处笼罩着一种不明的苍老无依和悲伤冰凉之感?
正感思间,视线被陈沅江右前侧高高悬挂的一幅巨型画轴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