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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初次发自内心地——毫无缘由,但我就是明白那是什么——理解了“修行”的含义。
而天道的感觉,我形容不出来,或者是冰冷的审视,或者是密切的关注,或者是毫无情绪的引导,但绝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在洞府里筑基成功,呆怔半晌,稀里糊涂地出门,门外是无数修士踩着飞剑掠过的场景。我直接傻在原地,脑子里本该是很清醒的,却被这一幕搅成了浆糊。
然后“师父”传音要我过去,我浑浑噩噩去了,他交给我一个小小的乾坤袋,一把飞剑,给我脑海中打入御剑的法诀,这时候脑子里忽然多了一团意识又把我吓了一跳,随后他就要我跪下听训。
没有这么被喝令过“跪下”的人不知道那种感受。
绝大多数的现代人一辈子恐怕就跪过诸天神佛和死人牌位,除此之外可能跪父母还算是跪得心甘情愿,你们不知道突然被命令向一个陌生人跪下来的心情。
糟透了。愤怒、屈辱,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但是我毕竟不是傻瓜,我知道我要跪的人是“我”的师父,而且这位师父还相当重视“我”,这是能从他长篇累牍的训斥和责备里听出来的。
于是这份愤怒和屈辱里,又带上了心酸和内疚,虽然完全不是我的错。
关我屁事。我心里这么说,却不敢不跪,也不敢说我不是“原主”。
对于此次穿越我的第一观感很好,筑基爽爆了;第二观感还好,差点被空中飞来飞去的人吓尿,不过这景色其实很有意思;第三观感非常不好,郁闷、慌张、憋屈,但我还是在心里劝自己忍受下来。
我真的理解不了那些穿越之后迅速接受新身份顺带承担原主责任的人,尤其是那些责任本就不是不得不承担的时候,哪怕过了三千年我还是理解不了。在我的定义里这场穿越我完全是个受害者,没有受害者心甘情愿委曲求全的道理,只有可能是被逼无奈。
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头雾水的我就这么被逼无奈地离开了门派,临走了,也只从师父的口中听到了原主的道号和本门派的名字。
原主道号为从泠,正德派弟子。
而后一千六百年匆匆而过。
第二次见面,我已是小有薄名的魔修。这么多年了,我也大概知道修真界的做派,正道面对转而修魔的修士那是一贯深恶痛疾,比原本就修魔的还要仇视,所以也没抱着什么“宠爱关门弟子的师父痛心疾首劝我向善”的想法,那不现实,还有些惊悚。
如果“师父”能在见面后高抬贵手假装没看见放我一马,我都要震惊地猜想“师父”是不是暗恋小弟子已久,以至于下不了手杀人……哦,当然不是出于酸唧唧的太爱了的心情,这是我白日梦都不会出现的情节……而是因为更务实的原因,比方说他要留待以后快渡心魔劫之前再来找我磨炼道心什么的……
所以这个“师父”当机立断抽剑刺来的时候,我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同样当机立断拔刀从容应对的。
我也确实应对得很好,他要杀我至少还得在我原地踏步的基础上修行个五百年,我要杀则他一点儿也不难。但说真的,我还是有一点点好奇这种正道楷模怎么看待我这种“逆徒”,所以我就问了:“师父为何痛下杀手?”
“可笑。”他说,“本君没有你这个徒弟。”
啊啊,这个我知道。
每个门派都会有一本弟子录,拜师礼上留下了一丝神魂,弟子不肖时,师父就会毁掉那一丝神魂。原主的神魂早就被毁了,我不再是正德派弟子,说真的,那不是我的神魂,但我仍感到心脏抽疼。
我又问他:“师父为何不来救我?”
“可笑。”他又说,“修行一途,全看本心,何须旁人相助。”
我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在他们那里,你要足够有天分、足够努力、足够冷静、足够聪明、足够运筹帷幄,才能得到他们的注视,才能得到他们的指导。而一旦你犯错、受伤、误入歧途,表现出你的软弱和脆弱,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拒绝承认你是他们的同伴,除非你死死咬着牙自己走回正道,潜心悔过、洗心革面,并且表现得比失误前更为优秀。
维系你们的不是感情也不是师徒关系,而是那虚无的、缥缈的道。
你竟然还觉得这其实很对,这样才能留下真正的佼佼者。
第61章
这位道长不太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只看了我一眼,就反身进了门,姿态别提有多高冷。我估摸着这是让我跟他进去的意思,便也踏入了这座道观。
道观内部的实际空间比看上去大得多,但院子里空空荡荡,不过在角落有一株开了花的树,正中有一口养着莲花的水缸,一方用来上香的鼎。所有的门都是打开的,能看见屋子内也是同样的潇洒做派,白墙灰地没有半点装饰,最多有一桌一椅一副茶具,最少的仅有一张藤床。
可能是物似主人的缘故,这里虽空落,却并不给人寂寥低沉之感,又因为排除了所有不常用的、不必要的东西,每一件家具都有十足的使用痕迹,老旧得恰到好处,所以这里只是显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些可亲,让人觉得心胸忽然一阵开阔,烦恼一扫而空。
这是个道观,供台上所供的却不是三清道长,而是不知名的人像——不知为何有一丁点熟悉。
而且这个奇怪的人像本来也就雕刻得不怎么清晰,盘腿而坐,身形被掩盖在长袍下连男女都分不清,五官尤其模糊。
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明白到底是哪里让我觉得这座人像熟悉。又或许是雕刻的人手艺足够好,人像上粗糙的线条反而形成一种奇异的魅力,让人下意识就明白,它一定是以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作为蓝本。
道观的主人在大厅煮茶,茶香混在香炷燃起的白烟中,那场面竟让我有些感触。
我进了大厅,坐到道长的对面。他身后的窗户里一扇是是万千雪峰,宛如云涛,而暮色正临,浪花边缘浸透一缕橙光;一扇是海上日出,金光乍破,海鸥浮在太阳里像是鱼儿游在海中;一扇是树林深秋,枯枝萧条,却又有枫叶渐染,一只肥壮的老虎慢慢走过;一扇是初春冰融,碎冰开裂,激越的溪水涌出如同饱满的果子爆开了果浆……一扇扇窗户仿佛毫无尽头,我走到一扇窗边,探手引来一只鸣叫的黄鹂。
它在我手上蹦来蹦去,最后一路跳上我的肩膀,不停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
我回到座位上,面前正摆着一杯无色清茶。
“聒噪。”道长说。
他垂眼,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然后冰冷的面孔松动了些,流露出一丝半点的笑意。
我得说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苦大仇深,纵然英俊不凡,却也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他笑起来——尽管这算不上一个笑容,尽管这一点笑意稍纵即逝,但有一个瞬间他完全被点燃了,眼睛里像是烧了一团烈火,而你明知会因此而死,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他只说了那么两个字就住了口,又是那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我们对坐着喝完这一壶清茶,他率先起身离开,只匆匆丢下“自便”两个字,好像又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明明和我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候还蛮开心的嘛。
再说水杏带我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在学校里施了法术,她说这么做规定不允许,所以她带我来了这里,但是我刚来学校的时候用了不少次也没见谁来惩罚我啊……要说这只是居委会成员需要遵守的,她又带我来干什么?我们都说好了,我不是成员,最多会帮忙而已。
强力外援一般不趁火打劫都是好的了,求援的人哪里还来那么多要求。
我琢磨了一会儿想不通,肩上的黄鹂开始啄我的耳朵和头发,从这边跳到那边,我捉住它,摸摸它灰暗的羽毛,便轻轻将它扔回它的那扇窗户。
它展开双翅滑翔过去,一串儿轻灵亮丽的鸣叫。
我就在这座道观住了下来。
白天还是去学校上课,没课的时间就待在这里。道长的作息时间十分规律,打坐一整夜,清晨日出三刻后在院子里静立冥思,然后花两个小时煮茶、品茶,之后的时间里,在到午时之前一直用手指修改那座雕像的轮廓,午时静坐休息,吃一些蕴含灵气的果子(我也分到了和他一样数量的),下午又是修改雕像,日落前三刻打扫每一个房间(还把我带来的被子枕头洗了叠好),日落三刻后回房间,开始打坐修行。
我和这个世界的道修不熟,不知道这里的作息是不是和另一个世界通用,但是我知道道长的作息时间在另一个世界,和刚刚踏入修行的人一模一样,只不过把煮茶改成做早功背典籍名著,刻雕像换成别的诸如打拳、劈柴之类的事情。
普遍印象是修行都要日夜不休勤耕不缀,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部用来修行,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或者在另一个世界是恰恰相反的。我说了,修士根本生不出孩子,所以每一个修士在开始修行之前都一定生活在凡间,每一个修士在被师父带走之前,对修行除了“这件事存在”和“修行可长生”之外毫无了解。
他们的问题从来不会是“懒惰”,没有金丹修士会收懒惰的人为徒;他们的问题通常都是太过努力,和这种努力所体现出来的“急功近利”。
修行要求一种平静和坚定共存的心境,既不过于追求,也绝不轻言放弃。
人人都是为了成就大道而修行,但是你偏偏不能特别勤奋,而是要和缓地、从容地、理智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那个终点。换而言之,你要对你的目标执着得不得了,但是你还不能日以继夜地往目标跑,而是一点一点地挪动。
简而言之就是找虐。虐心。
所以师父收回来的一个个准徒弟,在怀着希冀和期待的时候,第一步虐心的举动,就是在刚学会打坐的时候只在晚上打坐,白天不许修炼。
因为新手打坐是很容易睡着的——某些天赋异禀的除外——尤其是白天做大量的体力活打熬筋骨的孩子,晚上更是嗜睡。有一些孩子能坚持下来,用水磨工夫渐渐学会打坐,他们也最终能拜师成功,而那些坚持不下去倒头就睡的、白天也偷偷练习的,最后则会被遣返回家。
这个入门前的最终测试,就是要为修行所需的心境打下基础,你要渴望一件事渴望得发狂,又要忍耐每天只花极少的时间追求它。
对,打熬筋骨其实没什么用,打坐也只是小事,最关键的就是折腾那些很多都是来自穷苦之家,很多来自乞丐窝的准弟子。就是要折腾你,就是要你忍着,因为你往后要一直如此。
当然了这些都是常规手段,道修里的奇葩分支,剑修们,是不用过这一关的。
剑修只要找到自己的剑意就行了。
或者我讲得通俗一点,他们就是“天赋异禀”的一撮人聚在一起。常规道修是后天让自己无情无心,修行途中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像是叛出师门。而他们是生来就这样,具体情况就好比一个反社会人格建立起来的群落……想象一下画风,那是一整个门派的天生神经病,而且关键是智商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