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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这些人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没有谁说一声,立刻都很自觉地往后退着,慢慢地让开了一条道。趁这机会,二楞子便不再胆怯,紧攥着那女人的手,大摇大摆就从人群里走出来了。同时就不由得暗自得意,嘿,杨涛是我大哥,我是杨涛的弟弟!可是昨天那个最危险的时候,人们怎么就没有认出来,我也那么傻,怎么就不能主动地说一声呢?
出了人群,二楞子也没有再说什么话,让那女的坐在车上,他就没命地蹬着三轮车,一口气回到了他的那个“家”……只是这“家”实在乱得不成样子,使他直到坐下来还是很羞愧。好在那女人似乎有一点儿受了惊吓,一路上寡寡地什么话也不说,直到进了棚子,拣一块干净点儿的地方坐下,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干干地坐了好半天,眼瞅着快中午了,二楞子出去从小饭店里端回来两大碗面,那女人一边吃,才一边对他说:
“其实,你不必要拉我的,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我就是要制造那么一种效果,来看的人愈多才愈好嘛。”
听她这么说,二楞子连忙摇摇头:“哎呀,你一个外地人,我们金山的事情你哪里清楚的。你知道那三个城管是些什么人,你以为他们都是城管啊?其中的一个我认出来了,就是那个白峪沟矿的打手。你没听他们说我是杨涛的弟弟吗?杨涛是什么人你当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矿的保卫科长,在我们这里他是最响当当的第一条好汉,在古代那就是宋江及时雨,要不他们能放我走?”
“打手又怎么样,难道他们还真敢打我不成?”
二楞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住地摇着头:“这事情真难说,谁叫你那上面写的就是白峪沟什么哩……不过我也说不清,只有我大哥才最清楚……”
正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杨涛真的就来了。杨涛一进来,就盯着这女人看个不休,又拐弯抹角问了好半天,二楞子也才第一次弄清楚,她原来是四川人,她的一个哥哥就在白峪沟钛矿打工,前些天突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让她无论如何来这里走一趟,她哥哥有急事的。谁知道她来了这些天,矿上却明明白白告诉她,白峪沟从来就没有她哥哥这么个人。她毕竟是高中毕业生,一听他们这么说心里就立刻沉了下来,干脆住着不走了,非打听出她哥哥的下落不可。打听来打听去,一直到昨天下午,她才从一个四川老乡的嘴里听到个很吃惊的消息,这里的矿上经常死人,人一死有的就地就埋了,而且他原来认识一个人就和她哥哥有一点儿像,只是名字忘记了……一听这话,她心里更急了,连夜就去找派出所,谁知道又被一个民警给赶了出来,万般无奈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当街下跪的法子来……
说着说着,她无声地哭起来,眼泪刷刷地直往下掉。看着她这样一副可怜样子,二楞子的声音也有点儿哽咽了,不知怎么心酸酸地也直想哭,立刻扭头对杨涛说:
“大哥,这个事情你可一定要帮忙,帮她,也就当是帮小弟吧……大哥的本领那没的说,她哥哥又在白峪沟干过,这事情你一定有办法的!”
听他说完,杨涛嘿嘿地笑起来:“好吧,既然你说了,这个忙一定帮,就怕帮不上啊。矿上百十好几人,来的来走的走,又没有什么账,我回去打听打听再说。不过据我所知,我们矿上从来没有出过事故,你说死人的事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吗,那就一定是我听错了——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先谢谢你们!”这女人说着,脸色忽然就变得平静似水了。她站了起来,看看二楞子,又看看杨涛,就向屋外走去。
二楞子连忙追出来:“别急着走嘛,你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女人轻轻说着,又扭头注意地看看他,直直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二楞子心里空落落的,望着这个陌生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真想把那“二人台”《走西口》吼上两嗓子。谁知道刚刚张嘴,杨涛却在里面叫起来:“二子你回来。她走就让她走嘛,谁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你好好地招惹这样的烂货干什么。而且我可告诉你,有人已经瞄上这女人了,闹不好连你也会跟着受大害的!”
“有人……谁?!”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不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这女人能不能囫囵离开金山,我看都很难说……不过,咱不管这些了,今儿哥又赚了一把,陪哥去喝一壶,走吧!”
二楞子应着,鼻子却酸酸的,好难受。
七
门力生一进雁云,就感到空气中有一股硫磺味儿,好像随时都能够点燃爆炸了。许多煤矿出事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在省城下了飞机,他本来就要直奔雁云的,那辆半旧的六缸奥迪早已经等候在候机楼前了。谁知道还没有坐上车,电话就打来了,省委副书记张謇要找他谈话。也许是要调班子了,也许是要让他这匹拉了一辈子车的老马卸辕了吧,张謇虽然年轻,却是省委分管干部的副书记啊……他当时心里一阵欢喜,不动声色地嘱咐金鑫一行人先回一步,独自带着秘书小赵到省委去了。
雁云这几年发展的确够快的,但是,省城就是省城,不能够比的,谁叫人家这里是全省的政治文化中心,这样一种体制本身就决定了,所有的人流物流资金流都会没命地往这里汇集呢?住惯了小城市,对于省城这样的大地方怎么都觉得有点儿别扭。人们好像是无数没头的苍蝇,横冲直撞东奔西走都不知道在忙乎什么,大车小车怎么就那么多,把个大街小巷堵塞得满满的。从机场到省委大院,走走停停,一直耗了将近两小时……如果他这一次能够顺顺利利退下来,按照惯例在省人大挂个常委什么的,好事自然是好事,但是,一想到也要像街上这么多人一样挤挤匝匝回到这座令人憋气的大城市里“安度晚年”,他就不由得感到难过。所以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一个特别简单的问题,这就是如何说服张謇让他不要离开雁云,不要回省城来安置。我虽然在雁云主政多年,一旦退下来,保证不再干涉市委的一点儿工作,只安安心心做我的平头百姓。这愿望实在够低了,于公于私,对于我这样的想法,省委是绝没有理由不答应的……谁知道一进省委大院,门力生才突然明白,他竟然连这么一点可怜的愿望也难以实现了。
“为了保持雁云全市政治社会安定,为了实现领导班子的平稳过渡,省委决定门力生同志的职务暂不调整,市政府主要领导病重期间,可以指定一个人临时代理。不过这个过程不会是很长的,等到一个适当的时候,省委就会及时地调整充实市委、市政府的整个班子……”
所谓谈话自然是例行公事,而且在座的还有其他地方的领导,省委分管副书记张謇很严肃,不动声色地讲了一通话,就算是散会了。门力生当时直觉得发怔,头嗡地一下就有点晕了。立刻不顾周围一片熟人的招呼声,一路紧跟着进了张謇的办公室。
张謇很年轻,是从上面派下来的,对于他这个老市委书记自然十分尊敬,首先向他祝贺了一通这次首都之行的巨大成功,说了许多赞叹和仰慕的话,才示意秘书把门关上,微笑着说:
“果然不出所料,我刚才讲话的时候就注意到,您的脸色忽然一下全变了,这可是非同寻常的,特别是发生在像您这样一向处变不惊的老一辈革命家身上——说吧,对于今天的这个决定,有什么不同意见,难道说让您再多干一段时间,还不是好事情吗?”
门力生自然根本不理他这个茬儿,有点悻恼地只顾自己说:“好哇好哇,省委就是省委,权威得很呢,哪里还听得进我们的意见。这么大的事情,说定就定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样搞突然袭击,老实地说,这种做法我不能理解。”
张謇依旧笑嘻嘻的:“老书记您说重了。也许是您忘了,前不久省委就曾把你们这些地方大员都叫回来,专门听取了你们的意见嘛。”
“那算什么听取意见,不过是走了个形式罢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反正就我们雁云来说,那一次我说了那么多条,你们一句也没听嘛。我们报了杨波任副书记,你们没有批;我说我要退下来,你们也没有批;对于我们那个副书记金鑫,我让你们最好在换届之前把他调出去,而且后备人选也报了好几个,你们到现在一个不动……张书记你说说看,这能算是征求意见,还不是搞突然袭击吗?真不知道我们的领导们是怎么想的,我说你们就不怕在下一步的换届选举中出了大乱子?!”
一听这话张謇就急了,立刻大着嗓门儿说:“乱子,不仅是大乱子,小乱子也不能出!不过要真出了乱子,您可是第一责任人,要追查先就追查您的责任哪,您难道不知道?”
“什么什么……”门力生怔住了:“我的好书记,据我理解,你刚才讲话的意思,只不过是让我留守几天过渡一下而已嘛。下一步换届自然有新的书记了,总不成会让我这么个风烛残年的死老头子一直坚持到换届吧?”
张謇哈哈大笑:“我的老书记,您有这样的心理准备,这就对啦。刚才在会上有许多话不能说,本来就要下来征求您的意见的。所以您来得正好,我这就算是代表省委正式通知您了,虽然在换届前的人事调整还会继续进行,但是考虑到雁云在咱们全省的特殊位置,考虑到郜市长突然成了那样……据我看已经是植物人,醒不过来了——所以总的想法是,您就暂时不要退下来了,直到圆满完成这次换届任务为止。”
“为什么?!”门力生当时真急了,呼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您说为什么……”张謇在地上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嘿黑笑个不已:“您好歹是多年的一把手,这样的事情比我懂得多了,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我虽然分管组织,但是人事问题其实我说了不算,这您自然很清楚。所以您刚才提的那些问题,我实在一个也无法回答,这您自然也不会怪我。不过,说到让您留下来主持换届,这却多一半是我的主意。您想想,当前你们市里的人事既然如此复杂,位置又如此重要,郜市长又是这么个样子,换届时间又不能变,在这种关键时刻,除了您,还有谁能在那里支撑大局,保证不出您所说的大乱子?”
“得得得,我们的好书记,我已经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就不用给我戴高帽子了好不好?”门力生当时苦笑不已,不住地摇着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事情既然已经这么定了,作为个人,他只有坚决服从。而且话说回来,这也充分说明组织对他的高度信任,说明他门力生在雁云举足轻重的分量嘛。门力生是个血性子,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砍瓜切菜的人,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也就不再吱声。从张謇办公室出来,干脆也不急着回家了,又在省城停留了好几天,逐个儿拜访了一番大领导、大衙门,把事关雁云长远发展的几个大项目又加了加温,才在一个晚上摸着黑回了家。然而一进家门,还没和多日不见的老伴儿叶欣说上两句话,小保姆齐齐就跑过来说,门口来了一堆人,都要等着见他呢。
一向温和文静的叶欣也不高兴了,沉着脸对齐齐说:“你不会跟他们讲,门书记走了那么多天,累了,已经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