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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正在下大雨。蓝色、绿色、红色的荧光灯招牌在湿漉漉、黑糊糊的街面上投下了一片片模糊的五颜六色的亮光。梅伸出一只带着手套的手,“再见。谢谢你的比萨饼。”
“再见?我要叫一辆出租车送你回家。”
“老兄,坐出租车到布朗克斯区赫尼威尔街你得花5美元呢。”
“我有5美元。”
“不,谢谢。像我这样的人只坐地铁。”
“好吧,那就坐出租车到地铁站。”
“出租车,出租车!上帝为什么给咱们两只脚?陪我走到第50街好了。”
威利在雨中的便道上走着,想起了乔治·梅瑞狄斯【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诗人、小说家。——译者注】的某些狂想曲,身子靠紧着歌手,她挽起他的手臂。他们默默地漫步走着,雨点打在他们脸上又从他们的衣服上滚下。挽着他手臂的那只手把一股温柔的热流送入了他的全身,“在雨中漫步真是美妙。”他说。
梅侧目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得不这么做时你就不会这样想了,普林斯顿。”
“喂,得啦,”威利说,“别再扮演那个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了。这是你第一次干歌手的差事吗?”
“在纽约的第一次。我唱了四个月。是在新泽西州许多低级酒店里。”
“莫扎特在新泽西的小酒馆里的行情如何?”
梅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从来没试过。那边的人认为《星尘往事》【《星尘往事,Stardust》,世人耳熟能详的爵士乐经典曲目。——译者注】就像巴赫【约翰·塞巴斯提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德国著名古典作曲家。——译者注】的《弥撒曲》一样是重大的经典著作。”
“那些英文歌词是谁给你写的?你自己?”
“我的代理人,马蒂·鲁宾。”
“写得糟糕透了。”
“那你就给我写好一点的吧。”
“我会的,”威利大声说道,他们正在横过百老汇大街,正从堵塞得寸步难行的鸣着喇叭的出租车和公共汽车之间穿过,“今天晚上就写。”
“我刚才是说着玩的。我可给不起酬金。”
“你已经给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这样享受过莫扎特的音乐呢。”
梅把手从他的手臂上抽了回来,“你用不着说这种话。我可不喜欢油腔滑调。这种话我已经听得够腻的了。”
“偶尔听一听吧,”威利答道,“譬如说,一周里只听一次,我是真诚的。”
梅看着他的脸说:“抱歉了。”
他们在一个书报摊前停下。那个衣衫破旧、满脸皱纹的卖报人用嘶哑的声音兜售着莫须有的胜利消息,将报纸的一些大标题用涂了焦油的防雨纸遮着。往来的人群与他们擦肩而过。“谢谢你的晚餐,”梅·温说,“星期一见。”
“不能早一点儿吗?我真想早一点。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我没有电话。”威利一下子愣住了。梅·温的确是出身下层社会。“我家隔壁有家糖果店,”她接着说,“有急事时可以通过那里和我联系,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如果真有了紧急情况呢?那家糖果店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下次再说吧。”她微微一笑,脸上那种谨慎小心的表情顷刻间消退成了煽情卖俏。“反正周一之前不能见你。不得不在乐谱上下点苦功夫。再见。”
“只怕是我谈论书谈得让你腻烦了吧。”威利说,实在不想让这次会面就此结束,便没话找话,想把行将熄灭的火星煽燃。
“不是的,我玩得很高兴。”她停顿了一下,伸出了手,“这是个有教育意义的下午。”
她还未走到楼梯脚下就被人群吞没了。威利从地铁入口处走开时有一种获得新生的可笑的感觉。罗克西门口的彩色玻璃棚罩、无线电城装饰着黄色灯泡的黑门柱、餐馆的招牌、呜呜疾驶的出租车在奇妙的光影中来来往往。他觉得纽约就像巴格达一样既美丽又神秘。
第二天早晨3点钟,威利的母亲睁开眼睛,房间里还黑糊糊的。她做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梦,梦见她在听歌剧。她听了一会儿依然在她脑海里回响着的音乐,便坐了起来,因为她意识到她听到的是真实的音乐——从威利的房间穿过过厅飘过来的凯鲁比诺的情歌。她起床,穿上一件蓝色丝绸和服式女式晨衣。“威利,亲爱的——在这个钟点听唱片吗?”
他穿着衬衫坐在他的手提留声机旁,手里拿着一个拍纸簿、一枝铅笔。他歉疚地抬头看了看,关上了留声机,“对不起,妈妈。没想到传那么远。”
“你在干什么呢?”
“正在窃取莫扎特的一个乐段放在新曲子里用,我想我是在剽窃。”
“你真可恶。”她仔细端详她儿子,确定他那兴高采烈的怪异表情是一种创作的狂热。“你平时是一进家就上床睡觉的。”
威利站起来把拍纸簿翻过来扣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这件事正好在脑子里闪过。我困了。明早再说吧。”
“想不想喝杯牛奶?马蒂娜做的巧克力馅饼好极了。”
“我已在厨房里吃了一大块了。对不起,吵醒你了,妈妈。晚安。”
“这是一段好听的曲调,剽窃得好。”她说,让儿子在面颊上吻了一下。
“没有比这一段更好听的了。”威利说,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梅·温在塔希提俱乐部的工作持续了三个星期。她新奇的莫扎特节目上座率很不错。她一晚比一晚唱得好,更单纯,更明澈,手势动作也没那么繁多了。她的代理人兼教练,马蒂·鲁宾每周来几次看她演出。在她演完后,就在一张桌子边或她的化妆室里同她谈一个小时或更久一些。他是个矮壮的圆脸汉子,大约35岁,头发苍白,戴一副很厚的无镜框眼镜。他那身肩部过宽,裤腿肥大的套服表明那是从百老汇购买的,不过颜色却是不太刺眼的棕色和灰色。威利同他说话时很随便。他确信鲁宾是个犹太人,但并不因此而轻视他。威利喜欢作为群体的犹太人,喜欢他们的热情、幽默和机警。这是真的,尽管他家住在犹太人买不起的房地产开发区里。
除了与鲁宾的这些谈话外,梅的每两次演出之间的时间全都被威利垄断了。他们通常坐在化妆室里抽烟聊天——威利是受过教育的权威,梅是态度一半恭敬一半挖苦的无知学生。这样过了几个晚上之后,威利说服了她改为白天见面。他带她参观现代艺术博物馆,但那却是一次失败。她在看达利【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1904-1989),西班牙超现实主义艺术大师,著名的加泰罗尼亚画家。——译者注】、夏加尔【马尔克·夏加尔(Marc Chagall,1887-1985),俄裔法籍画家,犹太人,生于俄国,1922年移居国外,后定居法国,他是第一个用图画记录梦境世界的人,他的作品对超现实主义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超现实主义流派是以马尔克·夏加尔为起点的。——译者注】和切尔利塔切夫【帕维尔·切尔利塔切夫(Pavel Tchelitchew,1898-1957),生于俄国,1923年定居巴黎,最初为抽象派画家,后与抽象派决裂,成为超现实主义画家,创作了像萨尔瓦多·达利那样以极大的技术精确记录的奇异的幻象。——译者注】的杰作时,瞪着眼大惊小怪,还突然大声笑了出来。他们在大都会博物馆里的情况好一些。她立即就被勒努瓦【皮埃尔·奥古斯特·勒努瓦(Pierre Auguste Renoir,1841-1919),法国印象派著名画师,他与克洛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可说是印象派的创立者之一,他是印象派中惟一擅长使用黑色的画家。——译者注】和埃尔·格雷科【埃尔·格雷科(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画家,作品多用宗教题材,并用阴冷色调渲染超现实的气氛。——译者注】深深地陶醉了。她让威利又带她去了一次。他是个好讲解员。当他给她简略地介绍惠斯勒【詹姆斯·艾博特·麦克尼尔·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美国画家,长期侨居英国,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译者注】的生平事迹时,她喊道:“哇,这些东西真的全都是你在大学四年里学到的吗?”
“不全是,从我五岁时起母亲就带我参观博物馆。她是这里的博物馆的赞助人。”
“哦。”姑娘有点失望地说。
威利不久就得到了布朗克斯糖果店的电话号码,并且在梅与那个俱乐部的签约结束之后还继续互相约会。4月里,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包括在鲜花盛开春色满园的公园里长时间散步,在昂贵的餐馆里就餐,在出租车里亲吻和赠送诸如牙雕小猫、毛茸茸的小黑熊以及许多鲜花之类的礼品等等。威利还写了一些拙劣的十四行诗。梅将它们带回家,一遍又一遍地读,感动得热泪盈眶。以前从来没有人给她写过诗。
4月下旬,威利接到了征兵局的明信片,请他去检查身体。这个警报信号使他记起了战争,于是便立即去了海军军官招募站。他被编进了后备海军学校12月那一期。这使他远离了陆军的魔爪,有了可以在较长时间内免服现役的机会。
但是,基思太太却把他的应征入伍当成了悲剧。她对华盛顿的那些笨蛋们竟让战争拖得如此之久而大为愤怒。她仍然相信战争将在威利穿上军装之前结束,但是有时一想到他可能真的被带走,心里就直冒寒气。在小心翼翼地向有权势的朋友们探询之后,她发现她想为威利在美国谋一份安全工作的想法处处碰到的都是一种极其冷淡的回应。因此,她决心要使威利在还享有自由的这最后几个月里过得美好。梅·温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当然,基思太太对此毫不知情。她根本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存在。她强迫威利辞掉了他的工作,带着他和那位惟命是从的医生一起乘车去墨西哥旅行。由于厌烦了墨西哥那里的阔边帽、灿烂的阳光和刻在腐朽的金字塔上的长羽毛的大蛇,威利把钱都花在了偷偷地给糖果店打长途电话上。梅总是责怪他乱花钱。但她说这话时热情洋溢的语调却给了威利莫大的安慰。当他们在7月份回到美国时,基思太太又硬拽着他到罗得岛去度“最后一个美妙的夏天”。他找了一些蹩脚的借口到纽约去了五六次,而且将这几次出游时刻铭记于心。那年秋天,马蒂·鲁宾单独带着梅·温到芝加哥和圣路易斯的俱乐部去旅行参访。11月份,她回来时正好还来得及和威利共度了三个星期的快乐时光。他为了对母亲解释他的离家外出,编造的那些离奇的故事,编一本短篇小说集都足够了。
梅从未和他谈起过结婚的事。他有时对她为什么不提这个话头很是好奇,但他很高兴她让他们的关系止于疯狂的亲吻就满足了。他也觉得那甜蜜的感觉将足够他在四个月的海校生活中继续享用了。然后,他将到海上去,而那正是整件事情又合适又毫无痛苦的结局。他对自己能把这段恋爱料理得既从中享受到了最大限度的乐趣又将缠人的麻烦减到了最低限度感到十分得意。这表明他是个会享乐的成熟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