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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利朝“肉丸子”刚才看的方向使劲地看也没看见任何与“凯恩舰”相像的舰船。修船坞里挤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舰船,惟独没有威利熟记于心的、图片上的那艘快速扫雷舰的形影。“请原谅,”他向“肉丸子”喊道,“你能把那艘军舰指给我看吗?”
“当然能,就在那儿。”舵手毫无必要地晃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看得见她?”威利问“讨厌鬼”。
“当然。她是在C4泊位的一窝舰船之中。”
威利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毛病。
佩因特说,“你从这里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只能看见卡车的灯光。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不能借助卡车的灯光辨认出自己的军舰使威利觉得自己矮人一头。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他在剩下的航程里一直站着,任凭飞溅的水沫打在脸上。
小艇停靠在从一艘新驱逐舰边上垂下来的松弛的舷梯脚边。那艘新驱逐舰是停泊在修船坞里的四艘军舰中最靠外面的一艘。“咱们走,”佩因特说,“‘凯恩号’就在这条船靠里面的那一侧。水兵们会把你的行装带过来的。”
威利顺着那哐啷哐啷作响的舷梯爬了上去,向驱逐舰俊俏的值日军官敬了个礼,从甲板上走了过去。两船之间搭着一块涂着柏油的跳板,离水面有四英尺高,从它上面可以走到“凯恩号”上。威利初看之下,对他的“凯恩号”军舰并未得到什么清楚的印象。他太关注那块跳板了。他故意落在后面。佩因特踏上跳板说,“这边来。”他走过跳板时,“凯恩号”激烈地摇晃起来,跳板也猛烈地颤悠。佩因特立即从它上面跳到了“凯恩号”的甲板上。
威利忽然想,倘若佩因特刚才从甲板上掉了下去,他肯定已被夹死在两条船之间了。威利心里怀着这幅鲜明的图景,举步踏上那块跳板,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那样快步朝对面走去。他走到一半时,感觉跳板往上拥了起来,他悬在半空,下面是毫无遮挡的海水。为了活命,他向前一蹿,正巧落到了“凯恩号”值日军官的怀里,差一点没把他撞倒。
“嗨!用不着这么急嘛,”值日军官说,“你连往哪儿跳都没看清楚。”
“拉比特,这就是失踪多日的基思少尉。”佩因特介绍说。
“我猜就是。”拉比特中尉握了握威利的手。他块头适中,狭长脸,有一副乡下人的爽朗神气,“欢迎你到舰上来,基思。佩因特,你不知道,半小时前那位哈丁少尉也到了。”
“各种各样的新鲜血液。”佩因特说。
此时威利注意的焦点已从那块跳板扩展到“凯恩号”的后甲板上。那里是块喧闹声、污物、难闻的气味以及恶汉般的陌生人汇集的地方。五六个水兵正在用铁刮刀哗哗地刮甲板上的锈斑。另外一些水兵正背着一箱箱白菜,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过那里。一个戴电焊头盔的人正在用焊枪焊舱壁,焊枪噼噼啪啪地迸出的蓝色火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到处是一片片灰色的新漆、旧漆、绿底漆和一片片锈迹。像蛇一样的红、黑、绿、黄和棕色的皮管乱成一团,占满了整个甲板。橘子皮、杂志碎片和破布片也比比皆是。大多数水兵半赤着身子,蓄着奇形怪状的小胡子和发式。污言秽语,诅咒谩骂,那个常人难以出口的脏字被一再重复,像充斥在空气里的灰尘。
“上帝才知道该把你安置在哪儿,”拉比特说,“军官起居舱里已经没有空的床位了。”
“副舰长会想出办法的。”佩因特说。
“好了,基思,你算是舰上的人了,”拉比特说,“佩因特,你带他到下面去见副舰长好吗?”
“当然,跟我来,基思。”
佩因特带着威利走下一个梯子,穿过一条黑暗闷热的过道。“这是水兵住舱。”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是军官起居舱,同时也是军官餐厅和会议室。”
他们穿过那个与船体一样宽的凌乱的长方形舱室,室内大部分空间被一条长长的餐桌所占据,桌上铺着褪了色的桌布,上面摆着银制餐具、几盒麦片和几瓶牛奶。躺椅上和黑皮长沙发上凌乱地放着一些杂志和书籍。威利吃惊地看到,在那些连环漫画书、专登裸体照片的杂志和已被翻阅破了的《绅士》杂志中间,还有几种秘密刊物。顺着军官起居舱中间的一条过道往前,两侧是一间间小卧舱。佩因特进了右手第一个卧舱。“这是基思,长官。”他拉开门帘说,“基思,这是副舰长戈顿上尉。”
一个极其肥胖强壮的年轻汉子从一张架高了的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上除了一条小裤衩之外什么都没穿。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他的胳肢窝下面抓挠。卧舱的绿色舱壁上装饰着一些从别处剪下来的、只穿着少而又少的内衣的女孩子的彩色照片。“你好,基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戈顿上尉高声问,同时将两条大象般的肥腿从床上跨了下来。他和威利握了握手。
佩因特问道:“咱们把他安顿到哪儿啊?”
“天呐,我不知道。我饿了。他们是否从海滩上带回新鲜鸡蛋了?咱们在新西兰弄来的那些鸡蛋这会儿连牙缝里的东西都能溶化掉。”
“啊,舰长来了,他也许有主意。”佩因特眼望着过道说,“舰长,基思少尉来舰上报到了。”
“你是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抓来的,对不对?干得漂亮。”一个充满讽刺与权威的声音说,接着“凯恩号”的舰长便来到了门口。此人更使威利吃惊。这位舰长绝对是一丝不挂。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救生圈牌肥皂,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烟。他脸上布满了皱纹,显得既衰老又年轻,头发金黄,一身松弛的白肉。“欢迎你来舰上效力,基思!”
“谢谢您,长官。”威利觉得应该敬个礼,或者鞠个躬,或者用某种方式表示表示对最高权威的敬意。但他记得有一条规定说,不得向一位未穿衣服的上司敬礼,而他从未见过比他的这位指挥官更体无遮盖的了。
德·弗里斯看见威利的那副狼狈相,咧着嘴笑了,同时用手里的肥皂擦着他的屁股。“我希望你懂得一些通信方面的知识,基思。”
“是的,长官。我在——在等待本舰的消息期间,在太平洋总部干的就是这个,长官。”
“好啊。佩因特,你现在重新当你的助理轮机长吧。”
“谢谢,长官。”佩因特阴沉的脸上闪过一种由衷的喜色。他像一匹刚卸下马鞍的马一样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舰长,您是否已经想好让这位新来的通信官住哪儿了?”
“马里克是否在弹药舱里安了一张床?”
“是的,长官。那另一位新来的哈丁军官就是被我们塞在那里的。”
“那么,你就跟马里克说叫他在那里再安一张床。”
“就是一个人住在那个弹药舱里都他娘的够满的了,舰长。”副舰长说。
“打仗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得先冲个澡去了,不然我就要馊了。”德·弗里斯舰长抽了口香烟,在桌上一个用3英寸直径的弹壳制成的烟灰缸里把烟头掐灭后就走了。胖上尉耸了耸肩,穿上了一条肥大的灯笼裤。
“就那么办吧,”他对佩因特说,“你领他到弹药舱去。”
“长官,”威利说,“我可以随时开始工作。”
戈顿哈欠连连,用逗趣的眼光看着威利说:“别像火烧屁股似的。先在舰上晃悠一两天,熟悉熟悉情况。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得在这里呆很久很久的。”
“正合我意,长官,”威利说,“我应该为海军效力。”他准备好让自己在舰上干半年至一年。这就是他不得不在荒野里度过的那一年,这就是他父亲信中写的应受的磨难,他已作好了面对它的准备。
“你有那种感觉我很高兴,”副舰长说,“说不定你还会打破我的记录呢。本人在这个大铁桶里已经呆了67个月了。”
威利用12除了一下,吓了一跳。戈顿上尉已在“凯恩号”上呆了5年多了。
“这艘驱逐扫雷舰的人员配备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古怪,”戈顿兴高采烈地继续说,“海军人事局就是不愿意调换舰上的人员。大概是她的档案在华盛顿被弄丢了。舰上有两位长官在舰上呆的时间加在一起都超过了100个月了。德·弗里斯舰长就已呆了71个月。所以,你会有时间在舰上效力的——哦——你到舰上来我很高兴。别紧张。”
威利跟在佩因特后面磕磕绊绊地走到弹药舱,一个在主甲板上高7英尺,长6英尺,宽3英尺的铁箱子,只有门是惟一的开口。沿着舱壁的一侧放着一排齐腰高的架子,上面堆着空的机关枪子弹带和成箱的弹药。哈丁少尉正在那个新近焊在舱壁上的床上熟睡,焊痕还很光亮,似在怒目而视。哈丁脸上大汗直流,衬衣上的一道道汗渍把衬衣都染黑了。舱内的温度是华氏105度。
“这就是家,甜蜜的家。”威利自言自语道。
“这位哈丁与‘凯恩号’可真是一家人,”佩因特说,“他开头开得不错——好在,将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人转走的。你们两人很快就会到下面军官起居舱去的。”他抬腿要走。
“我在哪儿能找到基弗先生?”威利问。
“在他的睡袋里。”佩因特说。
“我是说在白天稍晚的时候。”
“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佩因特说完就走了。
基思在“凯恩号”上转悠了一两个小时,探头探脑往舷梯下面、舱口外、门里边都看了一通。水兵们谁都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似的,除非他在过道里与人走个面对面,那时那个水兵就自动将身体紧贴在舱壁上,就如同要放一头大型动物过去似的。威利的观光游览证实了他的第一印象。“凯恩号”是一堆快要腐烂透了的垃圾,配备的人员都是些无赖。
他溜达到下面的军官起居舱。刮铁锈的铲子在头顶上弄出的当当声响得震耳。那条长桌上,此时已换上了绿呢子的台布,杂志和书籍都已上了架。舱内除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黑人小伙子之外空无一人。那小伙子的白衬衣和裤子已被汗水浸湿,无精打采地拖着甲板。“我就是那个新来的军官,基思少尉,”威利说,“能给我来杯咖啡吗?”
“是,长官。”那勤务兵放下拖把,慢悠悠地走向墙角一个铁柜桌上的咖啡壶。
“你叫什么名字?”威利问。
“惠特克,长官,二等勤务兵。要加牛奶和糖吗,长官?”
“要。”威利四下里扫了一眼。一块挂在舱壁上的生锈的铜牌告诉他这艘军舰是以一位名叫阿瑟·温盖特·凯恩的人的名字命名的。此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艘驱逐舰的舰长,在一次与德国潜艇交火时伤重身亡。铜牌上方的架板上有许多海军书籍,其中有一卷皮封面的活页书,《本舰组织,美国舰船,“凯恩号”驱逐扫雷舰22》。威利将其取下。勤务兵把咖啡放在他面前。
“惠特克,你到‘凯恩号’有多久了?”
“4个月了,长官。”
“你觉得它怎么样?”
那黑小子向后倒退着,鼓着两眼,仿佛威利向他挥出一把刀子似的。“它是整个海军里最好的军舰,长官。”他抓起拖把跑出门去。
咖啡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