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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不犹豫地对王榕说道:“朕愿意赦免城内乱党,只要顺利开门,朕君无戏言。你命令四千士卒,到建康四周齐声呐喊,务必让城内知道朕的口谕。”
王榕急速上马离去。我转向蒋源点头道:“我们向建康进发吧……”
半天以后,我重新看到了满目疮痍的首都。王珏站在城门口迎接我,他在焦黑的狼烟中,表情淡定而伤感:“陛下,臣代表王家投降了。”王琪留下王珏,等于留了退路,这定然是他早就打算的。但目睹家族的没落,傲然如王珏自然不会为他们请求我垂怜。只是王珏此后也心灰意懒,不会再问世事了。
流苏几乎是跑过去当众抱住了王珏,我不愿意打搅这对爱侣。蒋源悄悄问我:“大逆不道怎可真的赦免?”
我回答:“太子总是王家根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氏除却王珏,其他人一律流放广州。他们的子孙五十年内不得回京。”
我一心盼着见到竹珈,等到见了他,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韦娘在旁呜咽着。
竹珈也没有说话,他伸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
“竹珈每天都想着娘。”他说完咬住唇。就因为我说过他不该哭,所以他红了眼圈,眼角噙满泪花,却不会哭。
我对竹珈道:“我也想你,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回头问侍从们,“鉴容呢?”
他们面面相觑。韦娘上前告诉我:“他可能太累了,方才入了昭阳殿就昏倒了。”
“有没有请太医?”
“陛下别着急,老太医正在医治。可是陛下,这时宋彦他们躲在何处?就是太
医院的药材库里面……”
我没有听韦娘说完,急忙走向寝宫,迎头碰见了老太医史玉。昔日鹤发童颜的老人,如今是满脸的悲怆。
“怎么了,不好么?”我问。没有品尝到团聚的欢悦,还有什么在等着我呢?
老太医慢慢说道:“太尉月前受伤,怎么延误到现在才治疗?老臣无能。太尉大人的症状已经加深,恐怕三年以内……”
我躲到了韦娘的后面,我不要听……不要……
可史玉还是继续说完:“三年以内,太尉就会失明。”
我跌坐在石阶旁。这就是胜利的代价?他的头痛并不是普通的病。为什么,为什么不治?
我愤然道:“去,谁是随军太医?立刻叫来!”我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陛下息怒。”史玉说。
我不能息怒,鉴容的眼睛,他这样的男人,怎可以没有眼睛?那和雄鹰折断翅膀有什么两样?
忽然,韦娘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果真如此……”
她抱住我,轻声道:“陛下,恐怕不可以怪随军的太医。当年陛下难产昏迷的时候,鉴容请求我和他一起到佛堂祈祷。他在我面前哭了,说大概是因为他的轻率触怒了神灵,所以当时他在神佛面前发下一个誓言……”
我猛然回头,仔细地看着韦娘,韦娘也怔怔看着我,眼中凄楚刻骨。她闭上眼睛:“鉴容说,如果神佛保佑我的神慧,所有的报应我一人承担。我华鉴容,终身不再用药。”
所有的疑团终于解开,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几年华鉴容感染风寒总是好得很慢、为什么华鉴容会头痛、为什么前几天华鉴容回答我看过大夫。华鉴容没骗我,他的确给太医看过,但他没有服药。这一次,他的威望太高,权利太大。他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从这权力的漩涡中脱身,才可以选择与我相守。
我冲进屋里,华鉴容醒了。他对我微笑,微妙的笑容。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璀璨如星河,吸附着寰宇的魂魄。
我打了他一记耳光。
我哭了:“笨蛋,金鱼,你这个笨蛋。”
他把我拉进怀抱:“这最好了。三年,我可以交代朝政,可以看到我的孩子,还有……”他明媚地笑着,像世界上最美的芍药绽放在阳光之地,“我会永远记住年轻时候的阿福。在我心里,你不会老了……”
昭阳殿里,我们长大了。因为他的爱,我不会孤独。
六个月以后,我分娩了。喜出望外,我生了一个女孩,然后是一个男孩。
这次生育我很顺利,床畔鉴容的笑脸,使我忘记了身体被撕裂的痛楚。
“叫什么名字呢?”我问鉴容。
“女孩叫忆娟,男孩叫竹珉。怎么样?”鉴容喜欢,我当然说好。
竹珉。“珉”字虽然带着“王”,意思却不是王。“民”,看来鉴容是真心希望这个男孩远离皇位。我玩味着这个名字,瞥见竹珈宁静的笑脸。
竹珈道:“我的弟弟和妹妹呀。”我满头大汗,来不及拥抱自己新生的婴儿。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揽到怀里,我凑近竹珈道:“你是娘的长子,永远不变。”
孩子们很快就有了封号。女孩封为“吴郡公主”,男孩封为“齐王”。于是大臣们联名上奏,要求给予两位殿下的生父华鉴容正式的名分。
但是鉴容拒绝,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不在乎。
鉴容的视力渐渐失去。两年后,我离开建康,去济南和北帝会谈。临行前的晚上,鉴容和我并肩而立在太液池前,微风徐来,他微笑道:“月色真美。”
我看了看鉴容晶莹黑亮如昔的眼睛,又无奈地望着天空。
浮云蔽月,其实,今夜没有月亮。
但我只是依偎着鉴容道:“嗯,月色真美。”
济南风物依旧,但今年落花时节早来。我刚入城,宋彦便告诉我:“北帝驰马而来。”
我打开车帘,看到了旧相识,潇洒俊逸的静之,后面是笑容明朗的杜言麟。
他是北帝,但我看却还像静之。他没有了笑容,把对于人间的潇洒态度埋入血脉之中。他对我说:“陛下,请让我护驾入城。”
我笑了,他真的还是静之。
表面看来,静之的皇帝当得轻松。可是,我与静之单独谈心的时候,却看见他华发早生。
“我不得不佩服你父亲的安排。 ”我笑着说,把那个荷包还给他,“物归原主。你的儿子也出生了,过去的伤痛就让它成为记忆吧。”
静之终于露出他的笑涡,他仰视星空:“那不过是皇帝的义务罢了。爱情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当年我痛不欲生的时候,父亲教言麟这样告诉我。谁不是命运的棋子呢?你想要的,往往得不到。你不想要的,却在你手中。也只有珍惜现在珍惜拥有了。”
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鉴容也那么想,我们的故事就不是如此了。所以,静之成为北帝。鉴容退居到昭阳殿,只是为了我而活着。
我偏过头:“当年言麟和鉴容比过赛马,究竟是谁赢?”
静之望着远处:“今天在行宫我头一回看到言麟哭了。他说,华鉴容的世界如果是黑暗的,那太可惜了,世间的鲜花都会因此失去绽放的意义。”
我尽量控制情绪,虽然我的鼻子发酸,但我说出来的话语很平静:“我还有个儿子竹珉。他很像鉴容,但又不像。”
静之打开荷包,问我:“你把这个鹿皮文书也带来了?”
我点头:“这很重要吗?”
静之道:“是我母亲用‘女书’写的一封家信。”周远薰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静之顿了顿,接着道:“言皇后为人刻毒。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庶子,母亲到死也没有提起。父亲为了保护我,只是想让我成为乐人。可是,济南的大火烧掉了父亲最后的希望。当时言氏的权力还是不可动摇,不得已才让我避祸南朝。但到后来,我想你身边的周远薰,华鉴容都猜了出来。我就不能继续留在南国了……”
我道:“你离开几年,发生了巨变。”
静之握住我的手:“只要活着,就不该悲观。等齐王竹珉大些,你领来让我看看。”
他又给我一个木盒:“我没有想到南国会发生那次宫变。直到不久前言太后死去,我们发现了这个——柳昙在南国危急时刻向北帝谄媚的信件。所以我国发生宫变以后,他唯恐我会搜查言皇后的宫殿,暴露了他自己……”
第十三章 青山依旧(下)(2)
我到此时才完全知晓了政变的起因,正要开口,静之指向天空对我道:“神慧快看,流星!”
流星,又见流星!再一次流星雨来的时候,我还是靠着静之,欣赏了造物的瑰丽。
我们都向往和平,可我们也重视感情。
夜里我问静之:“你真的放弃爱情了吗?”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我肯定他笑了。
北国的皇帝道:“我还有大半生的时间来找寻。”
十年以后。京口凤凰台御苑。
暑风日暮,荷塘里千朵荷花,婷婷轻摇。恰似绿衣持节,少女争妍。
白衣少年,背对着我。海上秀影,不如他超凡忘尘;仙家白鹭,不如他风度翩翩。远处湖山,襟怀清旷,却比不上他回头一笑。
高洁雍容,只在凤眼的尾梢。他的神态十分安详:“母亲。”
“你回来了。”我笑了。跟着卫辰找到他后,我已经静静站立了好一会儿。
“我想你,所以和弟弟先过来了。蒋相、王相他们都在后面。”
“竹珉在北国玩了两个月,没有闯祸吧?这次济南会谈,北帝有没有告状?”一年以前,我把皇位传给了十七岁的竹珈,自己和鉴容带着一双儿女、韦娘、卫辰等亲近的侍从搬到凤凰台居住。少了国事操劳,我也有了多点的时间照顾鉴容。他再也不用像前几年那样寂寞地枯坐几个时辰等我下朝。竹珈早在十三岁时候就可以独当一面,到了今日,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指点他什么。
“竹珈也爱荷花?”我问。我知道竹珈最爱荷花。
竹珈笑了,在我的眼里,誉满天下的皇帝竹珈,永远是个孩子。
竹珈若有所思,道:“凤凰台这里都是白莲,只有昭阳殿都是大红的千瓣莲。”
我握住竹珈的手,轻声道:“我老了,曾经轰轰烈烈过,绚丽之极,终归于平淡。倒是你身为天子,至今还没有合适的皇后人选吗?”
竹珈有几分羞赧,和他父亲一样,耳朵发红了:“母亲做主好了。”
我笑,拍竹珈的手背。转开话题道:“韦娘不在,你在这里等两天,才可以见到她。”
竹珈浅笑:“老太太又到莫干山去了?她和伯父伯母还处得不错。伯父现在的日子真是优哉游哉啊,宫里头都说他们自家种出的桃子好吃。”竹珈说的时候,虽然带笑,却没有半点羡慕的味道。从十岁以后,我在这个孩子的脸上,就只能看得到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坚定。
竹珈想了一想,才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次我们去济南途中,宋彦碰到一个僧侣。据说酷似当年的周远薰。”竹珈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看着我。他从来不相信周远薰已葬身火海,我明了。
“相似的人多了。宋彦没有去和他搭话吧?”
竹珈道:“当然不是他。那个僧侣并不认识宋彦,他只是回答他了两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委婉一笑,也不再说,让竹珈跟着我到后园去。竹珈问我:“仲父身体还好吧?”我点头。竹珈长大以后,对鉴容仍然尊敬,但总是少了儿时父子般的依赖和亲昵,甚至有疏远的客套。我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