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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文才。孔文义的弟弟。”
孔家的二少爷。赵瑞芝想起来了,她听人说过,孔家还有个二少爷,是在洋学堂读书的洋学生,听说是在北京一个什么法政专门学校上学,很新潮,同家里面人格格不入。他大哥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家里想给他娶亲,迎新人进门,给他以喜冲灾,也就是冲喜。想着事情一定下来,就让他回来一趟,让他帮着把事办一下。还想着,这也是赵瑞芝刚才从那两个使女那里听来的,如果到娶亲、迎新人进门那一天,老大身子骨还虚得起不来,就让他代替他大哥去湘阳县赵家府上迎娶新人。待新人迎娶进门后,拜堂时,倘若老大还不行,就还想着让他代他大哥和新人拜堂。结果是,后来事情定下了,日子也定好了,给这二少爷写信,让他赶快回来,不料他不仅不回来,而且还对家里搞这种所谓的“冲喜”极力地反对,信中明言谴责父母亲说“已经民国了,还在搞封建礼教伤天害理的事情”,明确表示:“决不参与,决不同流合污,去害人家善良女子。”后来,果不其然,家里去了几封信,又去电报,最后还专门派人去,苦苦哀求,都没把他叫回来。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迎亲派了些其他人去,拜堂时,让孔家公馆里的一个亲戚家的小姐顶替了一下。
他不是不回来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跟上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来追我回去的?
赵瑞芝心里咯噎一下,怀疑地回转过头,把已站立在她身后的孔文才孔二少爷看了一眼。
孔文才瘦高的个子,很精干;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身着素布长衫,脚上擦得铮亮的黑皮鞋,使他英姿勃发,特有精神;而鼻梁上的黑边眼镜,又使他显得秀气和富有才华;透过眼镜,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光。一切都还挺受看。唯独那张瘦削的脸,不知是本身血质的缘故,还是由于夜色中暗月的映衬,显得苍白,还有些青癯癯的,像隐伏着一种什么病,令人感到一种寒气。
“噢,孔二少爷!你不是……”赵瑞芝刚要冷言冷语地说什么,前面传来了一个撕破嗓子的尖利刺耳的喊叫声:
“看!快看!那里有人!”
随着这喊叫声,一片加快了的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诈诈唬唬的吼喝,朝这边逼近而来。
“快!跟我来!快!”孔文才抓着赵瑞芝的胳膊转过身朝后大步子飞跑起来。
他们大步飞跑着。
他们拐进了另外一条巷子,顺着巷子前面是一条大马路。他们紧贴着墙,隐在巷子的阴影里,停下脚步,稍许休息着,微微缓了一口气。
赵瑞芝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孔文才,仍还带着刚才的满腹狐疑,气喘嘘嘘地说:
“孔二少爷,你……”
孔文才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反对家里干这没名堂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我也坚决不回来。可是,我又一想,我得回来,所以,今天下午我又赶回来了。”
“为什么?”
“救你。”
“救我?”
“嗯。”孔文才点点头,“冲喜,这是封建旧礼教残留下来的一种伤天害理的坏习俗,把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送进活人的坟墓之中。好的话,就不说了;不好的话,就害人家女孩儿一辈子。我听说过你,上次家里打发人去喊我回来的时候,我专门打问过你。我不想让你在我们家那座活地狱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苦熬苦度过一生,我要把你救出来。”
赵瑞芝心里一热,两眼也有些潮湿。
“今天下午我赶回到家里时,你已经被接进门了,而且已经拜过了堂——是跟我表姑的女儿孔丽虹小姐拜的堂。我躲在其他房子里,一直偷偷地看着你。我想着,天黑后,就把你救出去。天一黑,我先把守大门的老家人支派了开去,把大门先打开,然后又去把巡夜的家人和守在新房外的女佣和丫环也都一一支派了开去……”
噢?是这样!怪不得赵瑞芝刚才从孔家公馆跑出时,一路畅通无阻,新房门口任何人都不见,院子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人,黑铁大门也开着,还拉好着一条缝,对这,赵瑞芝当时也曾很奇怪,心里也曾嘀咕了一下,但当时由于特别紧张、害怕而又仓促、慌乱,只想快一点从这活地狱里逃生出来,对这没顾得上再去细想,现在,经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心中的奇疑也释然而散了。
赵瑞芝感激地看着孔文才。
孔文才缓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一切都安排停当后,正准备到你那里去,劝你逃跑,再由我把你领出大门,而且,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路上化费用的钱……”说到这里,孔文才停顿了一下,嘴微微一咧,嘴角漾出一丝赞赏的笑纹,黑边眼镜后的那双不大的眼睛也高兴地忽地闪亮了一下,“没想到,我刚走到内院花形小门那里,就看见你从新房里出来了,急匆匆地直朝大门跑去。”
“真谢谢你!”赵瑞芝气喘嘘嘘地轻柔柔地说。
“谢?没必要谢!”孔文才笑着摇摇头。“大嫂,噢,不!赵小姐,你是不是早就已经有了从我们家逃跑出去的打算?”
赵瑞芝点点头。
孔文才两眼透过镜片闪灼着钦佩的目光:“你真了不起!我从心底敬佩你。你是个很不寻常的奇女子。”
赵瑞芝脸一红,现出女孩子所特有的那种娇嫩而妩媚的羞赧,微笑着,柔柔地说:
“孔二少爷过誉了。”
“不,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孔文才说着,把头从巷子里探出去,朝大马路上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
大马路上空荡荡的。几家店铺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和东头的那座严守着古风不变的中药店门前的两盏红纱灯,以及西头的那座时时都在骄傲地炫耀着自己的超越的洋货店门前的西洋式电灯,在沉黑的夜色中,争先恐后地比试着自己的亮度。偶尔间,有几个脚步匆匆的、不知是急的回家还是急的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夜行路人,还有肩挑着担儿、沿街叫卖夜宵小吃的小贩们,从几种交杂混合的灯光下,拖曳着细长的影子,踽踽独行而过。
孔文才张望了一下马路两边,又回转过头来,关切地轻声问赵瑞芝道:
“不知赵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儿去?”
赵瑞芝抬头看了孔文才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又把头垂下去,默然无语地看着地面。
孔文才推测是赵瑞芝不想告诉他,他感到自己过于唐突,忙有些惶恐不安地深表歉意地说:
“噢,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冒失地探问我不应探问的事情。”
赵瑞芝又抬起头,望着孔文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又低下头去。
“赵小姐,我确实是真心想帮助你……”
“我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孔文才说:“我是想,这么深更半夜的,你回你们湘阳县家里去,也不可能。路,远倒是不远,可是,你一个年轻女子,这样孤身走夜路,恐有许多不便,也不安全。不过,你要实在想回,我就一块儿陪上你送你回去。”
赵瑞芝摇摇头,沉重地说:“不可能回湘阳家里去;”
“怎么?”
“不可能回去的!像这样回去,我父亲绝对不会允许我迈进家门一步。绝对的!”
赵瑞芝轻轻地说着,轻轻地,如泣如诉;一字一句,都满带着一种悲怨的无奈,也都满含着一种寒人心底的凄然的伤痛。满含着一种哀切的绝望。
孔文才一时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赵小姐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碰上像赵小姐这样大逆不道、敢于背祖违上进行抗婚的女儿,尤其是像赵小姐这样在新婚之夜抗婚而从新房逃走,别说赵小姐父亲不会允许她回家来、迈进家门一步,就是他孔文才的父亲母亲,也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会干得更绝,更无情无义,以至更狠毒。刚才他听见被派出来追寻赵小姐的家人们吱哇乱叫地在传他父母亲的话,说赵小姐“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一定要找到,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父母亲的话!是他们的口气!这种黑暗的吃人社会可恶的封建礼教,造就出的都是像赵小姐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这样的一些冷酷无情的老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不那么残忍、不那么冷酷呢?
两人都心情沉重,都像是心头上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而又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感到压抑,感到悲哀和凄痛,同时,也感到一种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憋闷和愤然。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一个不知是在哪儿喝醉了的穿着长衫马褂又穿着皮鞋的男子,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地沿着大街从远处走来,还捏着个嗓子,装成女人腔调,细声细气地哼唱着戏文;在走过孔文才和赵端芝隐身的这个巷口时,这位沉醉在酒和戏之中的快活先生,突然停了一下脚步,无意地探头朝巷子里望了一下,把孔文才和赵瑞芝吓了一大跳,两人不由自主地忙把身子朝后、朝更背光的阴影处隐藏了一下。
快活先生停了一下脚,朝巷子里探了一下后,又捏着细嗓子,哼唱着戏文,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哼唱声随着身影渐渐远去。
孔文才探出头去,望了望马路上那已经走过了灯的光区、已越来越被沉黑的夜色吞没掉了的、快活先生的那趔趔趄趄、跌跌撞撞的背影,尔后又朝马路各处望了望,问赵瑞芝: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自己也不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声地说。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躲在这儿。”
“我想……”赵瑞芝低着头,轻声细语,吞吞吐吐,而欲说又止。
孔文才看着赵瑞芝,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赵小姐,请你相信我!有什么,你大胆地说,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
赵瑞芝心头一股热浪涌腾而起,她满怀着感激之情地看着孔文才,问道:
“陈仲甫陈独秀先生,你知道吗?”
孔文才点点头,以无比敬佩的口吻说:“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政坛上大名鼎鼎的文杰高士,何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使成千上万青年热血沸腾。他力主民主与科学,以犀利的笔锋,无情地揭露和鞭挞封建主义的陈腐和黑暗,深得青年们的敬服。尤其是我们北京、上海的青年学生们,都对他特别崇拜,有什么疑难的问题,都去请教他。”
赵瑞芝的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灼灼闪着亮光:“我就想着去找找他。”
“你认识陈先生?”
赵瑞芝摇摇头,轻声说:“我往《青年杂志》编辑部给陈先生写过一封信。”
孔文才惊奇地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接着说:“我向《青年杂志》和陈先生在信中讲述了我的两位同学为抗婚而自杀身亡的悲凄之事,表述了我的不尽的伤感和悲愤。”
孔文才问道:“赵小姐说的是不是就是前年发生在长沙女中的吴姓和张姓两位小姐抗婚自杀之事?”
赵瑞芝点头说:“就是。我的信寄出后不长时间,陈先生就给我回了信,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