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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那朱家小女娃真的是自己活活饿死的吗?
:我不大相信。
:实际上是周家硬把那小女娃活活饿死的。听周家下边的人不小心漏出来说,是周家老爷硬是把那朱家小女娃锁在新房里,不给吃,不给喝,逼的那朱家小女娃为他那病死的儿子饿死殉节。听说那朱家小女娃又饿,又渴,又怕,白天黑夜地悲泣不止,从里面推门,喊人开门,谁也不敢应声。死的时候,就是躺倒在门口死的,满身满脸都是土,整个人就像一具骷髅似的,一只干柴棒样的小手还插在门缝里,像是在用力使劲想把门扇扳开……
:快莫说了!快莫说了!怕人哪!好怕人哪!那周家老爷心也太毒狠了!……
嘿,太可怕了!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赵瑞芝浑身颤抖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牙巴骨不停地上下猛烈磕碰着,身子一阵一阵感到发冷。
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不,不是故事!是真事!是真实的事情呀!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凄凉的悲泣般的唢呐声,一阵阵、一阵阵地在她耳边萦绕回旋着……
招魂幡在她头顶飘曳着……
纸人、纸车、纸马、纸的衣物和箱柜,显示着宦门大户的豪富,在她周围簇拥着,闪忽着……
纸钱、纸金、纸银,闪着炫目的金光、银光,在她面前被大把大把地扬撒起,漫天飘舞着……
面前桌子上蜡烛的烛苗微弱无力地幽幽闪跳着,昏黑,黯淡,阴凄;而且,烛苗越来越暗,越来越小,就像偌大的阴黑的灵堂里停放着的尸身头前一盏小小的昏黑的长明灯,在阴凄凄地闪动飘曳。
赵瑞芝身子一阵阵地发冷,打着寒战。
新房里,越来越增多、越来越扩散开来的阴影,令人森然可怖地从四面八方向她逼近,向她挤压下来。
辉煌敞亮的新房,现已变成一座黑沉沉、阴森森的墓室洞穴一般。
如泣如诉的唢呐声……
飘曳着的招魂幡……
闪忽着的纸人、纸马……
雪片似的纸钱……
猛地,一个寒噤。赵瑞芝觉得自己不是坐在新房里,而是躺在那周家为未姓小女娃送葬的棺柩。
赵瑞芝觉得自己变成了那朱家小女娃。
眼前桌子上时明将熄的蜡烛,也真的变成了摆在棺柩头上的小油灯。
一会儿,又变了。赵瑞芝觉得自己的新房不知怎么又变成了那朱家小女娃的新房。自己被锁在里头。自己饿得不行,在手扒着门缝乞求着开门。栽跌在门口,死过去了的,不是那朱家小女娃,而是她——赵瑞芝。是她——赵瑞芝,但一会儿,又不是她了,是谁?隐隐糊糊,看不清楚。长长的蓬乱的披发,破旧的古代妇女的裙衫。是谁呀?不认识。但又似曾相识。到底是谁呢?她又走近了些,像飘在半空中似地又走近了些,看清楚了,也想起来了,哦,是她!是《儒林外史》里的王三姑娘,同时也是戏《烈妇殉夫》中的烈妇王三姑娘。她曾经看过这出戏。戏中的王三姑娘就是这个样子。王三姑娘趴在朱家小女娃的新房门口的地上,手扒着门缝,哀哀乞求着让开开门放她出去,但没有人来开门,怎么乞求也没有人来开门。乞求着,哀哀乞求着……王三姑娘又变成了朱家小女娃,又变成了赵瑞芝他自己……
王三姑娘……
朱家小女娃……
赵瑞芝她自己……
三个面影在赵瑞芝眼前闪忽着,交混在一起门忽着,连她赵瑞芝自己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到底哪个是哪个。
三个不同的面影交混着,不同而又那么相似,竟分不清楚谁是谁。
赵瑞芝一身一身出着冷汗。
六
既不愿意成为王三姑娘,也不愿意成为可怜的朱家女子,我赵瑞芝就是我赵瑞芝!
母亲,父亲,请恕罪!女儿不孝了。
这是个办喜事的夜晚,也是个办丧事的夜晚,而且更像个办丧事的夜晚,整个夜色昏沉黑暗。天上没有一点星光,月亮也是沉暗朦胧,一派死气。天上地下,整个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层古朽而凝重的丧服。
就在一团飘移而来的浮云,遮掩住了暗月,把唯一的几线昏黄朦胧的月光切断了的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幽灵般地从孔家公馆也就是孔府森严的黑铁大门的门缝里,闪了出来,顺着厚厚高墙的墙跟,隐没在黑色之中。
这是从地狱阴司的黑色森然的大门里,拼命逃脱出来的一个柔弱的而又是很刚烈的生灵。
娇小的身影,借助于沉郁的夜色,在高墙墙跟的阴影里,脚步轻轻地,提着心,吊着胆,惊惧慌恐地,迅疾地走着,有时甚至还微微地小跑着——就像是一只刚刚从猎人的套扣中挣脱出来、仓惶逃生的小母兔似的,走着,小跑着,时不时还扑闪着黑亮的大眼睛,闪着无比惊恐的目光,回转过头,朝后看一下,或是扭着头,朝两边扫视一下。
浮云飘行着,把暗月又闪现了出来。
暗月是一轮满月,圆圆的,看起来还不失丰盈,但月色昏黄朦胧并渐而转向苍白,一副凄楚悲切的面容和有气无力的神态,衰弱得像是已经不能移动,只能在那一片沉郁的天幕下被定定地挂着;在那里静静地呆着,被那阴郁高空中的肃杀之气严实地笼罩着,挤压着,冷凝着,显得痴然而麻木,在拼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力量,向大地撒落着几丝没有一点生气的枯涩暗淡的灰色微光。
借这一点暗淡的灰色微光,可隐约认得出来,这娇小的身影,是赵瑞芝。
赵瑞芝在县城这夜深人静的空旷的街巷中,匆忙慌乱地碎步快走着,小跑着。
去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管是去哪儿,反正是不能在那孔家公馆里呆下去,绝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不能在那黑铁大门白天黑夜紧关闭着的阴曹地府里,作为活生生的殉葬品,渡过自己的一生。绝不能!绝不能走《儒林外史》中的那位烈妇王三姑娘和县上周家那位节妇朱家女娃的路!赵瑞芝一定要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阿猫阿狗!不是用得着放在桌案上当摆设,用不着便扔到一边去或是踏到脚底下任意踩成碎片的摆设品。不能那样轻贱自己!不能那样作戕自己!
要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但是,到哪儿去呢?
现在,跑是跑出来了,从那坟墓般的新房里,从那地狱般的孔家公馆里,跑出来了,可现在,去哪儿落身呢?回自己家去?绝对不行!根本就不可能。母亲心软一些,略微好说话一些;父亲,一点用不着怀疑,绝不会让自己再进赵家的门。嫁出去的女,没出去的水,不可能再复收回来。何况自己是新婚之夜从孔家公馆里逃出来的。父亲对女子抗婚这一类事情,最为深恶痛绝。在家中,每每一提及这一类事情,就咬牙切齿,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双目圆睁,厉声痛斥以至破口大骂不止。赵瑞芝记得很清楚,那一次,父亲是怎么大发雷霆的。父亲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上面登载着她的同班同学——那位吴姓女子怎样为抗婚从家里偷跑出去到长沙进了女子中学,又怎样被她父母绑架直接送到新房强迫成婚,又怎么在当天夜里上吊自缢的详细情况。那吴姓女子曾到他们家来过,赵瑞芝的父亲和母亲都见过。父母亲都很喜欢她,说她贤淑文静,知书达理。吴姓女子遭受如此境遇,不得已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说起来,实实令人凄切哀伤。赵瑞芝的心就像刀绞油煎似地难受,好好的一位同窗学友,那么文静秀气的一个女孩儿,被逼得走上了这么一条路,怎么能叫人不深深叹惋而又悲切哀痛至极呢?就连母亲也眼泪花庇地连连哀叹不已。可是父亲却大不一样。父亲把手里面的报纸狠劲地挥舞来,挥舞去,老花镜被从桌子上挥拨到地上,他也不去拣,身子愤慨地颤抖着,唾沫星子乱飞乱溅,一迭连声地大声痛斥:“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如此违背祖训,违抗父命,败坏家风,辱没门庭的大逆不道的小贱女子,该当千死万死!何以值得痛惜?就是她这样死了,也顶不了她所犯的大逆之罪。死有余辜!死有余辜!”父亲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一边喊叫,一边把手中的报纸发狠地撕成碎片。像这样,她赵瑞芝还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吗?那是绝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那到哪儿去呢?
赵瑞芝紧张地气喘嘘嘘地快步走着,小跑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满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茫然而不知所去。
啊,天广地阔,这么大的一个世界,竟没有能让她赵瑞芝娇小瘦弱的身子容身的一小块地方!竟没有。
天哪!
赵瑞芝心头涌起一股悲哀和痛楚……
第二章
到哪里去呢?天哪,你造就的这黑暗的人世间,难道就连一弱女子的一条活路都不给吗?突然,一道亮光在她脑子里一闪:陈先生!去找陈先生!孔府的二少爷伸出了援助之手,把她藏在宋家公馆,又在宋家两兄妹的帮助下,乘车船北上……
一
娇小的身影,在寒凝冷瑟的夜色中,柔柔弱弱而又慌乱急措地快步走着。
到哪儿去呢?
是啊,到哪儿去呢?
悲凄和痛楚无情地咬噬着赵瑞芝那被浸泡在血与泪之中的受伤的心。
赵瑞芝想到了死。
在这样情况下,她,一个娇小的弱女子,投入死神那冰冷的怀抱里,对她来说,无疑的,也可能就是唯一的自我解脱。
“对,只有这样!”
赵瑞芝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这样说。
是一个女孩儿的声调,细细的,柔柔的,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哀伤。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也有人说:
“就是。也只有这样。咱们女孩子,碰到这样的情况,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办法,也只有这样。”
是另外一个女孩儿的声调,也是柔柔的,只是带着一点哭腔,嗓音显得略微嘶哑一些,字字句句也都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哀伤。
是谁?是谁在跟她说话?。
两个女孩儿。这两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她们在哪儿跟她说。话?
赵瑞芝不知怎么莫名地感到有些森然发怵,她不敢扭过头去寻找,去正视,她鼓足了勇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很快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什么人都没有。
赵瑞芝猛地不由自主地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想起刚才在新房里自己凝视着蜡烛愣神发呆的情景,那喜庆的蜡烛在她眼里成了摆在棺枢头上的长明灯,而她自己觉得自己忽而成了那朱家的女娃,忽而又成了《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她的心咚咚咚地狂乱地跳了起来。
跟她说话的,会不会就是这两个人?
就是的!好像就是的!
你看,这不显示出来了吗?
赵瑞芝看到自己面前确确实实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了两个青年女子的身影,就像刚才在新房里她呆怔时看到的那样:一个是留着齐耳短发、身穿白色布衫和黑色裙子,是朱家女娃;一个是披着长长的蓬乱的头发、穿着破旧的古代的裙衫,是王三姑娘。两人你一言她一语地在赵瑞芝耳边柔柔地、悲凄地说着:
“没有办法,只有这样……”
“就是,只有这样。没有别的路可走……”
一个细细地,一个略有些嘶哑地,但都是柔柔地,都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凄和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