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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德依然摇着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上帝!”
谭学华叹了一声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一晚,他没有回家。妻子璟仪傍晚时给他送来晚餐,看着他凹陷着的双眼,心疼得流泪。他强打着精神给了璟仪一个笑脸,说:“回去吧,孩子们在家等你呢!”
璟仪回家去了。谭学华用冷水洗了个脸,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决定去县政府。他要郑达县长相信,蔡桃儿是现已发现的第一例鼠疫病人,紧接着,就会有第二例、第三例……常德的黎民百姓,正要蒙受一场“天刑”!他要敦促郑县长赶紧组织民众防疫自救。常德城中的长庚、启明、沅安三镇要挨户组织灭鼠。城郊的鼠疫隔离医院要立即着手筹建。对已发现鼠疫病人的街巷,要派警察严密封锁,禁止人员出入,以防疫情扩散。他还要去找涂乐德院长谈谈,请他以美国教会医生的名义向国际社会呼吁,争取一批鼠疫疫苗和血清以作预防接种。谭学华的思绪突然被门外的一阵哭泣声打破,推门进来的是蔡桃儿的母亲。
“谭院长,求……求你救……救我的桃儿!”女人进门便“扑”地一声跪在地上,朝谭学华不停地磕头,额头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谭学华急忙起身上前,双手将女人从地上拉起。
“蔡嫂子,你莫哭!你莫哭!”谭学华扶着她坐到椅子上。仅仅一天时间,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象苍老了二十岁,一绺头发粘在额头上,殷红的血珠顺着发梢一滴滴往下流。就在这短短的一个白天,这位母亲逢人就磕头,她磕破了自己的额头,额头上的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她求人救她的桃儿!桃儿是她的命啊!昨天还是又唱又跳的桃儿啊,怎么一眨眼就病成了这个样?下午,她要去病房看桃儿,守门的警察死命不让她进去。她磕头,直磕得额头上血肉模糊,磕得守门的警察也陪着她流泪……
谭学华忍不住一阵心酸,面对着这位即将失去女儿的母亲,他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蔡桃儿是没得救了,这一点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也有儿子,也有女儿。尤其是8岁的家芷,这个他唯一的女孩更是让他格外的疼爱。都是为人父母,他何尝不懂蔡嫂子此时此刻的心!
“蔡嫂子,你先回去歇歇吧!孩子的病,兴许还有救,我会尽力给她治疗。”谭学华给女人递过一杯水,极力劝导着。
女人又从椅子上滑下,“咚”地跪了下去:“先生,你说桃儿还有救?菩萨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她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又长嚎一声:“桃儿啊,娘心上的肉呀!”
蔡嫂子终于被人劝走了。谭学华的心里象堵着一块石头一样的难受。常德历史上没有发生过鼠疫,一般市民虽说看到前几天报纸上登的消息,可他们哪里知道鼠疫的厉害!蔡嫂子又哪里知道桃儿的生命即将消失!而更严重的是,人们对常德面临的这场空前劫难还一点也不知情!不出数日,这场瘟疫就将迅速蔓延,随着水路、陆路上的商贾旅客而向周围不断扩散……谭学华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站起身来匆匆向县政府走去。
第二天上午9点,蔡桃儿终于因心力衰竭而死亡。这位年仅12岁的幼女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怒视着人间,仿佛在向苍天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她那微微张开的乌黑了的小嘴似乎还在呼唤着自己的父母:爹呀,娘!桃儿怕呀!桃儿要回家!
谭学华没有让蔡桃儿的父母来见她最后一面。他担心她的父母染上鼠疫。他用手抹着她的双眼,可那怒睁的双眼怎么也抹不拢去。他低声地对她说:“孩子,闭上眼睛吧!听话,乖乖地走,闭上眼睛……”说着,两串热泪不知不觉从他脸上滚落。
第一名死者:蔡桃儿(3)
蔡桃儿就这样死了。这一天是1941年11月13日,距离日机在常德空投鼠疫菌仅仅9天!
当天下午四点,谭学华、钱保康和肯德在手术室解剖了蔡桃儿的尸体。
手术刀沿着小女孩尸体的胸廓,往下切成“丫”字形。腹腔打开了,他们发现小女孩的肝、脾、肾等器官都有水肿和出血斑点。切开胸腔,心肺和胸膜都已严重充血。
手术室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作声,只有刀、钳碰撞时发出的轻微的金属声。汪正宇默默上前从脾脏里抽取出标本,又轻轻地离开手术室回到化验室作活体检验。肯德也跟着去了。待汪正宇做好脾液涂片,肯德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汪,我来!”
肯德俯在显微镜前,镜头下,他看到了鼠疫杆菌!天啦,真是鼠疫!玻片上的杆菌跟《热带病学》上所载的鼠疫杆菌图谱完全一致!“上帝啊,这难道是真的?!”肯德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沁出的汗珠,耸了耸肩,轻声地嘟哝着:“疯子!一群疯子!”
这时,谭学华也匆匆地赶到化验室。在他推开化验室的房门前的一瞬间,他还在心里祈祷着:但愿找不到鼠疫杆菌!但愿这一切纯属误会!可是,他看到肯德离开显微镜,双目朝他扫了扫,点点头,说:“谭,确是鼠疫!败血型鼠疫!”
谭学华立在门边,一下怔住了。
夜幕渐渐降临了。西北风从沅江水面上掠过,在常德城的上空呼啸着。一片片枯叶从树上飘落,又随着风卷向空中。谭学华听到一片哭声。哭声是从太平间那边传过来的。又是几声安魂的铜锣的声音,随着北风从那里向夜空传去。是蔡家将小女孩运去郊外安葬吧!可怜的孩子,但愿这凄婉的铜锣声,能将你孤寂的灵魂引渡到没有战争和杀戳的净土!
谭学华拖着两条发胀的腿爬上二楼的家里,璟仪体贴地打来一盆热水端到他面前。他洗了一把脸,弯腰将身边的家芷抱到怀里。家芷一双小手抱着他的脖子。他又看了看家沅、家湘和家麟。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璟仪!” 璟仪应着,可他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原本想跟璟仪商量,要她带着孩子离开常德,远离这片瘟疫之地。可去哪里呢?到处兵荒马乱!他看了看孩子们,又看了看璟仪,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屋外的西北风,正隐隐地将蔡家的哀哭声传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家芷紧紧地搂住。
这一晚,谭学华又失眠了。他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死去的蔡桃儿,那个可怜的小女孩!
叫魂 第二部分
常德城在哭泣(1)
敌机去后之第七日,城内即有急病流行之传说。翌日有关庙街居民蔡桃儿者,患急病于广德医院,同日死亡。经临床诊断、血液检查及尸体解剖,认为真性鼠疫病例,即向有关机关报告。于是,原驻湘西之中央卫生署医疗防疫总队第二大队,军政部第四防疫大队,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救护总队第二中队、湘省卫生处等,均先后派员驰往协助防治。自11月12日发现第一鼠疫病例后,经各方面严密调查搜索,于11月内又发现鼠疫患者4例(13日1例、14日两例、24日一例)12月内2例(14日1例、19日1例)三十一1月13日最后一例,连前共计发现8例。其中第5例系经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检验指导员兼军政部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检验学组主任陈文贵举行病理检查、细菌培养、动物实验等,确实证明为腺鼠疫。由是常德鼠疫之诊断无疑义矣。
——《防治湘西鼠疫经过报告书》
肯德一清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昨晚,他一直无法入睡,思绪乱七八槽。他先是想着白天经历的那一幕幕:公路旁低矮的茅屋,高低起伏的青翠的群山,一望无垠的平原,穿梭着大小帆船的沅江,灰色的古城墙,以及城墙内的破败而肮脏的常德街市。在他从遥远的奥地利故乡启程前往中国之前,他就听说在中国的南方有个美丽的洞庭湖。那里湖水碧波荡漾,一望无际,湖边广袤的平原上盛产稻米和鱼虾。可是,他现在亲眼看到的洞庭湖,却是如此的贫穷和凄凉。连年的战乱,使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千疮百孔。他尤其忘不了刚刚死去的那个小姑娘,她那双怒睁着的眼睛让他想起远隔重洋的故乡的父母和妻儿。妻子玛丽现在在干什么?小女儿安妮呢?安妮该满四岁了,一定是个调皮的捣蛋鬼!
肯德洗过脸,匆匆用过早餐,便决定去城里调查疫情。他相信城里的鼠疫病人不止一个蔡桃儿。从防疫角度考虑,发现一个新病人,就掌握了一处新疫点。根据流行病学的规律:传染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掌握住每一处疫点,才有可能控制住每一处传染源。他带着几名助手,沿着东郊三铺街的麻石路,再经水府庙往德山一路寻访而去。
一列送葬的队伍,吹打着哀乐迎面而来,走在灵柩前面的有三个身穿白色孝服的孩子,一路哭哭啼啼地向路旁送葬的人们下跪。纸钱在冷飚飚的北风中飞舞。凄厉的唢呐声如诉如泣,忽而似半空中响起一声炸雷,又忽而似平地里卷起一场狂风的呼啸。
“出殡?”肯德向身边的翻译问道。
“是的,大夫。又一个灵魂归去了天国!”
“啊,上帝!”肯德快步走上前去,拦住送葬的队伍。
抬柩的人们不得不停了下来。
翻译赶忙走上前来,向丧家磕了个响头,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奥地利肯德大夫,奉上峰令调查常德鼠疫疫情。请诸位多多包涵!”
“鼠疫?什么鼠疫?!”丧家一位长者走了近来,满脸愠色地问道。
肯德上前走了几步,从头上脱下帽来,朝着棺木深深地三鞠躬:“先生,本月4日,日本人在贵城投下了鼠疫菌,昨日已有一名蔡桃儿发病死去。”他停了停,又说,“在我们欧洲,鼠疫称为‘天刑’,它可使一座座城市的居民灭绝。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瘟疫……”
经过一番解释,肯德才从丧家口中了解到:死者叫蔡玉珍,27岁,是一位有着三个儿女的母亲。家住本城常青街,11日突发高烧,13日不治而亡。
“蔡?又是蔡?!”肯德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要求打开棺木,亲自对死者进行检查。
“是哪里来的红毛杂种,竟敢开棺惊忧亡灵,如此欺我族人!孝子,打!”随着有人几声高叫,孝子们举起手中的扑丧棍朝肯德雨点般打来。
也难怪,在中国的土地上,拦棺就已是令生者和亡者难忍的耻辱,更何况还要什么开棺查验?!这蔡姓族人先是看在洋人的份上,忍住了拦棺一辱,现在又要开棺,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事情!
幸亏随队的还有两名警察,好说歹说才使事态平息下来。在肯德的坚持下,防疫队员们在一片哭骂声中打开棺木,肯德在详细检查完尸体后,又用注射器抽取了死者的肝液,然后指派队员监督死者家属,将棺木深埋地下。
果然,死者的肝液涂片上发现鼠疫杆菌!
蔡玉珍,常德细菌战的第二个无辜牺牲者!
蔡桃儿、蔡玉珍之死,经《民报》、《新潮日报》披露后,在常德城引起轩然大波,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满城人心惶惶。
郑达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报纸上。这是一份当日的《新潮日报》,记者文杰采写的“二蔡”之死的消息赫然登在头版上。“果然如谭大夫所说呀,有了第一例,就会有第二例,常德真要遭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