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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一天天冷起来。李丽枝早早地躲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听见妈和爹在隔壁房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妈还在纺纱,纺车发出音乐般的“嗡嗡”声。她从小就听惯了妈的纺车声。她是穿着妈纺织的土布衣服长大的。女儿家长大了,就要出嫁了,就要离开养育她成人的爹妈去另外一个人家。她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顺着耳根流到了枕头上。
前天,媒人又来家了,是丁家打发来报喜日的。喜日定在阴历9月24日。只有十来天时间了,她的心里又喜又忧。她舍不得离开爹娘。爹娘一天比一天老了。想到这里,她的眼泪象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她扯过被角堵住嘴巴。她怕自己哭出声来,让爹娘伤心。
对于自己的婚事,丽枝是蛮满意的。丁家在桥北街开了间花纱行,做棉花、棉纱生意,生意越做越大,门面扩大到四、五间,又增开了谷米行、渔行,来行里做生意的客商络绎不绝。在常德乃至湘西北各县,没有人不知道石公桥镇丁长发的字号的。
更让她称意的是,未婚夫丁旭章不仅一表人才,而且读过许多书。从乡下小学读起,一直读进常德城里。听妈妈说,丁家还要送旭章去重庆念大学。她的婚事其实还是在很小的时候由两家父母认定的。那时她一点也不懂,只知道每逢年节,丁家大人便带着旭章来她家。来的次数多了,他们便象兄妹一样玩耍,去堤上捉蚱蜢,摘酸草莓。也有吵嘴的时候,但旭章从小就象哥哥一样让着她,逗她。这样的日子并不多,仿佛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长大后,她反而怕和旭章在一起了。每次见到旭章,她就脸红,心跳,打个招呼就躲进自己房里去。旭章也不象以前那样自然了,甚至见了她也不叫她,只是笑笑。这时,她便恨他,恨他象只蠢猪一样不晓得她的心思。而且,她还怕他有一天忽然不要她。人家是城里的学生,家里又那样有钱。她甚至想过,假若旭章哪天变了心,她就从这大堤上一头跳进冲天湖里去。
灵堂上的婚礼(2)
今年正月,旭章又来她家拜年,还在她家住了两天。爹妈很高兴,每顿做着很多好吃的,生怕旭章没吃着。那天晚饭后,她在厨房里洗碗,旭章帮着收拾饭桌。趁身边无人,旭章偷偷地问:“几时到我家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通红。便赶紧低下头去,只觉得心里象吃了蜜一样甜,却脸上又象六月天晒太阳一样热烘烘的。她脱口而出:“要我飞过去呀?”
旭章听罢,好久没有作声。她用眼角瞟了他一下,见他两眼定定地望着她,嘴巴嚅嚅地想说什么,却又不说出声来。她生气了,抬头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终于说了句:“我回去跟娘说!”
他肯定回家就真的跟娘说了。唉,大姑娘的心啊!谁又能捉摸得透呢?
如今,双方的长辈已将婚期定了下来。再过十来天,她就要嫁到丁家去,成为丁家的媳妇,在丁家生儿育女,却又要远离自己的父母,这让她心中又喜又悲。
待嫁闺中的李丽枝在这个长夜里边哭边想,也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娘扶进红轿里。红轿抬起来了,悠悠地往丁家走去。轿夫走得很慢,走来走去又走到了自己家的屋前。爹说:“丽枝呀,你怎么又回来了?快去你婆家!”她正觉得奇怪,忽然身下的红轿“哗啦”一声,她连人带轿摔到了地上……她不觉大吃一惊,大叫了一声:“娘——”
娘从隔壁房里跑过来摇醒了她。她终于从恶梦中醒了过来。见娘端着盏油灯在床前抚着她的脸颊,禁不住心中一阵慌乱,“哇”地一声扎进娘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没有将梦里头的事告诉娘,她怕娘操心。但她隐隐地觉得这梦有些奇怪。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两边的长辈都在为他们的婚事操劳。丁家送来了聘礼,聘礼很重,礼品挑了一长串,从石公桥镇上穿过,沿着湖堤送到她家。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乡邻们都眼红她找了个好婆家。爹娘也日夜忙碌着为她置办嫁妆。几个老裁缝日夜不停地为她赶制嫁衣。娘给她准备了四铺四盖。爹还去了趟常德城,买回了鸳鸯戏水的红缎被面、绣花枕头、洋伞、洋袜……爹说要让她体体面面地出嫁,亲友们也都在等着喝上一杯热闹的喜酒。
婚期在一天天临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丽枝,这位多情的中国少女的新婚梦会被一场突至的噩耗击成碎片!
古历9月19日,阵阵的西北风卷起漫天的牛毛细雨,冲天湖面上的渔船纷纷靠近岸边,路上很少行人,人们躲进家里,一些人家燃起炭火。寒潮来了。
一条可怕的噩耗却在这冬日的寒风中传递:石公桥发生了鼠疫!
这一天,与李丽枝婆家紧邻的张春国家死人了!
消息传到李丽枝家,李丽枝吓得脸都白了。自从一年前常德城闹鼠疫,随后桃源又暴发流行,这鼠疫让人们谈之色变,谁都知道它的恐怖,那可是夺人命的虎狼啊!
丽枝的娘闻讯后顾不上多想,忙拉上女儿冒雨向十里外的龙王庙奔去。娘女俩跪在观音大士的佛像前,一遍遍地叩头、焚香,默默地请求神灵保佑丁家老幼平安!
是啊,女儿几天后就要出嫁到丁家!要是丁家发生什么灾祸,女儿这一生怎么办?娘无声地流着眼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请保佑我的丽枝,保佑丽枝婆家老小安康吧!”
然而,厄运还是降临了!
第二天,丁家传来凶讯:丽枝的婆婆鲁开英当日凌晨突然发病死去。
李丽枝闻讯痛不欲生!她躲进房里哭了一场又一场。她还是个没过门的媳妇,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夫家。可是,旭章怎么办?他会不会哭坏身体?婆婆呀,媳妇还没有给你倒过一次茶水,没有伺候过你一天半天,没有给你带来过一丝欢慰!如今,你死了,媳妇也不能见上你一面!她哭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她甚至想过,难道是自己“命相”不好?“八字”太恶?还没过门就“克”死了婆婆?也不知旁人会怎样议论她这个“少奶奶”,也不知丁家如今乱成了怎样,也不知4天后她的婚礼该怎样举行!她悲痛,惶恐。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忧伤。她毕竟还太年轻,才17岁!
石公桥镇的丁家,此时真的乱得一团糟。
妻子的突然死去,使丁长发一下子乱了手脚,悲痛之余,他想到儿子的婚礼。旭章是他们的长子,长子娶亲,是丁家的一件大事。如今,妻子一蹬脚走了,这喜事、丧事搅到一块,该如何办才好?他望着床上渐渐冷却的妻子的尸体,耳闻一家人悲声的哭泣,不觉仰天长叹,泪水滂沱!妻呀,你为我丁家辛苦几十年,眼见着媳妇就要进门,却突然独自去了!你没享过一天福啊!原指望能与你白首偕老,能共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不知你这样没有福气!他嚎啕大哭了一场,决意要用最隆重的葬礼,安葬他相依为命几十年的亡妻。
丁家的亲朋好友闻讯纷纷赶来奔丧。丁长发一面接待亲友,一面和弟弟们商量妻子的后事。却谁也没料到,女儿月英又忽然发病,突发高烧,乍寒乍热,不一刻便不省人事。丁长发大惊:月英的病症和她娘一样!天啦,我丁家造了什么孽?他赶紧叫人去“生生堂药店”请郎中。他不能又看着月英象她娘一样死去!
灵堂上的婚礼(3)
丁长发紧紧地抱着女儿,大滴大滴的泪水掉在女儿身上。“月英,月英,爹在这里!爹在这里呀!月英,你醒醒,你醒醒……”前后不过几个钟头,月英在他怀里一阵剧烈抽搐后,突然睁开眼睛,叫了声:“爹!我要娘……”就两眼一翻断了气!丁长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女儿,刚刚还伏到娘身上嚎哭的月英,怎么会一下死去呢?!他抱着死去的女儿怎么也不肯松手,一声声唤着:“他娘!月英!他娘!月英!月英啊!月英娘啊!这是为什么啊……”他嘶喊着,嚎哭着,抱着女儿的遗体“扑嗵”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列祖列宗啊!我的天啊!我的月英和她娘死啦!”
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拉起,从他怀里夺走月英已经冷却的尸体,正要给孩子入殓,忽然,刚刚还在嚎哭的老娘一声惨叫后昏死过去。丁长发慌忙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到母亲房里,只见母亲突然高烧起来,直喘粗气。他跪在母亲跟前,连声喊着:“娘!娘哇!你醒醒!”仅仅几个时辰,老娘又断了气!
丁家祖孙三代三具尸体同时摆在屋里,丁长发和大弟、幺弟抱头痛哭!整个石公桥镇的街坊闻听哭声也无不落泪!
这天,伯力士博士带领防疫队来到石公桥,他们解剖了张春国的儿子张伯君的尸体,认定石公桥镇正是暴发流行鼠疫。防疫队随即张贴布告,晓示全镇居民:凡疫死者,一律解剖后火化,以防疫病蔓延。
丁长发闻讯,慌忙关上大门,一家人强忍哭泣。他怎么会忍心自己的亲人死后让人剖腹挖脏呢?这天深夜,他们在亲邻的帮助下,将三位亲人的尸体偷偷运到离镇一里外的荒郊草草埋葬。
没有道场,没有鼓乐,甚至连送葬的人也没有。只有从湖面上刮来的呼啸的北风,和北风卷来的一阵阵冬雨。丁长发和弟弟们跪在三座新坟前痛哭。哭过,他从地上爬起来,将大弟、幺弟一一抱起:“老二、老三,莫哭了,回家吧!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们哩!”说罢,兄弟三人相拥而泣,又哭倒在坟地上。丁长发跪在新坟前,一声声呼唤着母亲、妻子和女儿:“娘哇,长发不孝!开英哇,我的月英哇!我没能好好安葬你们!等时局好转了,我再把你们迁回祖山,再请人念经做道场,超度你们的在天之灵!只要长发还活着,就会记住这些。娘哇,长发一定会做到的……”
天快亮了,他们才从坟地里回家。刚进家门,丁长发忽然全身寒颤。他立即明白,自己也已经染上了鼠疫,而且,很快就将离开人世!
他极力地支撑起身体,叫来大弟和幺弟:“老二、老三,我,我快不行了!”丁长发对两个弟弟嘱咐道:“你们快带着家里人逃命去吧!莫管我了!记住给娘迁葬祖山。不要叫旭章回来……告诉旭章,我不能给他和丽枝完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下太平后,再要他和丽枝给我、给他们的奶奶和娘上坟……”
丁长发的两个弟弟泪如泉涌。一家人慌乱地服侍和劝慰着他。家里在一天时间里就死去了三个亲人,难道大哥也发病了?不可能!绝不可能!大哥不能这样死啊!
丁长发又流着泪嘱咐正在哭泣着的弟弟、弟媳们:“快走吧!快逃命去吧!不要管我!我将旭章托付给你们,等时局好点,你们帮我给他完婚。丁家靠你们了。你们要齐心协力支撑起家业!”渐渐地,他神志不清起来,喃喃地吐出一句:“天啦!丁家前世造了什么孽啊……”就一下昏迷过去。
第二天中午,丁长发就死了!随即,丁家的老二、老三,还有管家先生魏乐远、老二和老三的妻子、以及雇请的两个工人先后发病,接二连三地死去!
丁家一下死去11人!
也就在丁家惨遭横祸的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