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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步行了一天多,后来拦了一辆拉医疗物资的卡车,一帮人坐在大麻包上被颠得摇摇晃晃的。一直到了晚上九点多,卡车才到了一个镇子上,丁三和兄弟们找了镇子上的一个天主教堂,里面倒是不大,但很干净。
那天晚上好多教民举着蜡烛在祈祷,既是为战争中逝去的灵魂祈祷,也是为以后再也不要发生战争祈祷。丁三和兄弟们尽管不知道教民在干什么,但还是感觉气氛非常庄严肃穆,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蜡烛昏黄的光线下,丁三想了很多,既有战争中阵亡的兄弟,也有自己的恋人小高。
两个人其实真的是阴差阳错,小高和丁三分手后不久就发现怀上了丁三的孩子。战争期间条件那么艰苦,她仍然挺了过来。后来大轰炸中,孩子在重庆降生了,嗷嗷待哺,小高却没有奶水,只能拿糖水兑米汤把孩子慢慢喂大。
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女人拉扯着孩子,可以想象有多难。但不管时事如何艰难,小高始终相信丁三会活着走过战争,也会活着再来找她们娘儿俩的。
后来重庆连续遭到轰炸,小高所在的医院撤退到了万县,此后就彻底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所以丁三几次在战区里面找她都没有找到。
也就是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那天,小高的医院还在大后方呢,可能要在大半年之后才能迁回内地。丁三的女儿相貌长得非常俊俏,眉眼中很像小高,当她问自己的母亲:“爸爸是做什么的?”小高总是自豪地摸摸她的小额头:“你爸爸啊,他和那个叔叔一样,也穿着那样的衣服,他是个军人,他和好多叔叔一起把日本鬼子给打败了。”
“哦,爸爸是个军人。”孩子记住了,以后经常在街上追着穿军装的军官叫叔叔,大伙看到这个乖巧俊俏的孩子都很喜欢,有人就蹲下来问。
“我爸爸是个军人,他是打小日本的。”
大家看到她神气的小模样都哈哈大笑。
战争中有多少孩子再也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这个数字可能很难统计。而战争中有多少父亲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恐怕这个数字更难统计。
一场抗战留下的,是家破人亡的伤痛,是一个民族的伤痛。
路上走了三天多,才重新回到几乎已经一半都是废墟的那座城市。丁三一边打听着小高那家医院的下落,一边在各个医院打听自己所属番号兄弟的病房。
因为小高所在的医院是一家地方医院,所以在城里找了好多天都一无所获。那天在街上兄弟们看到一个熟人,浑身脏兮兮地坐在街边上乞讨,左腿裤筒空荡荡的,原来是春节前后负伤的叶成龙。
上次负伤后,他的左腿被截肢了,后来从医院出来发了点遣散费就给打发了。现在物价飞涨,那点钱根本不够用。
而且上次截肢手术做得不好,断口的地方神经长了个瘤子,天天时不时地就剧痛,每次能疼出一身汗。
丁三他们看到叶成龙的时候立刻眼泪就下来了,一帮兄弟把他扶到一边,大家抱头大哭了一顿。最后丁三掏空了口袋,把钱全塞在他的兜里。大伙在城里找了家旅店安顿下来,然后叫了酒菜,一边吃一边聊部队的事情,叶成龙也说了医院的好多事情。好多残废的伤兵上头一般也就发了点抚恤金就打发了,本来抚恤金发得就少,加上层层克扣,到兄弟们手上就没几个子了。
大伙一边听一边骂。
丁三连续找了好多天也没找到小高医院的消息,其他兄弟们也在各个医院陆续看望了团里的伤兵。九月初的一天,大家围着电匣子听里面放南京受降仪式的讲解,播音员声音激动得直颤:“日本侵略军冈村宁次向我们低下了罪恶的狗头,表示无条件投降。”
整个医院掌声欢呼声雷动,好多人点起了鞭炮,再没有比当年的敌人低头认罪更让人激动的了。
丁三走的那天执意要把叶成龙也带走,叶成龙本来不愿回部队,不想给兄弟们添麻烦,被丁三吼了一嗓子:“废什么话,还当我们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吗?”
是啊,战争年代一起扛过枪的兄弟之情,恐怕是世间最伟大的情感了。
路上他们好不容易拦了一辆地方邮政的卡车,一路颠簸地回到团部,身上脏得跟叫花子一样。大伙把叶成龙扶了进来,陈锋听说了消息,从篮球场那儿跑了回来,叶成龙把他在医院的遭遇说了一遍,陈锋一听就怒由胆边生。他通过野战电话要通师部,希望师部能出一笔抚恤金,但师部不同意,说伤残的老兵太多了,师部也顾不过来。
陈锋气得把电话扣上,抓着水壶就要砸,丁三在边上本来想说:“这是我的水壶……”但被陈锋的表情吓得愣没敢说出口。陈锋怒火中烧地慢慢把水壶放下,眼睛里隐隐有点闪闪发光的东西流下来。
国民政府让流血的兄弟们寒透了心。
叶成龙是在春节前后负伤的,当时强攻鬼子的一个火力点,他冲在最前面,被一发重机枪子弹打在膝盖上,当场一条腿就断了。
这样有着战功的兄弟,战后居然被迫当乞丐,这样的国民政府还有谁会为它卖命。兄弟们打小日本不是为了什么国民党,是为了老百姓,为了自己的妻儿老小,是为了土地,这个腐朽透顶、克扣军饷、克扣抚恤金的政府根本不值得兄弟们为之付出什么。
后来团里的军官们凑了一笔钱,让叶成龙在九江安了家,然后置办下一个小香烟铺子,这才算有了点进项。
五十多年后,叶成龙的孙子自己创业开了一家大公司,在九江人民医院花巨资为叶成龙做了骨髓电击神经手术,困扰叶成龙几十年的神经疼才被彻底根治。
这就是战争的代价,我们的战斗英雄在街头乞讨,生活落魄,战争的伤痛困扰了这个汉子五十多年。
当年他如果知道这一切还会冒着枪林弹雨去厮杀吗,还会无惧死亡去冲锋吗,还会端着刺刀冲向火海吗?
一个英雄被忽视的国家是危险的。
今天的人们如果看到我们的英雄被忽视、被遗忘、被嘲讽的话,战事再次爆发的时候他们还会上战场吗?
团里的兄弟安顿好了叶成龙就接到整编的命令,上头要求师里将下属的四个团分别整编,然后换装美械。兄弟们都在议论,这下好了,估计是要被派到日本当占领军了,那咱们也好好耀武扬威一把。
还有的兄弟议论,要是到日本的话,那肯定要坐大火轮船。那家伙带劲,铁疙瘩在水里也不沉,呼呼地冒黑烟,嘁哩喀喳地响,坐起来可威风了。
听着兄弟们的议论只有陈锋和武鸣心里暗自叫苦,因为前几天他们两个到师部开会的时候一人发了本小册子,外头都蒙着布。把布打开,里面放的册子让陈锋和武鸣看了之后立刻心惊肉跳起来。
手令
这个册子居然是抗战爆发前曾经下发到部队的“剿共手本”,陈锋和武鸣看了半天,都觉得看来要打大仗了。可这报纸上明明报道着政府要和共产党谈判,共产党的首脑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前几天刚刚飞到重庆,据说要国共谈判,商讨和平建国事宜。
但这次师部的会议上,由师长闻天海下发了“剿共手本”,并且要求参加会议的军官严守秘密,不得泄露。同时各个团要加紧时间整补装备、人员,前段时间缺员的军官也要尽快补充齐整。
散会之后几个团长、副团长都在议论纷纷,这仗不是打完了吗,国共两党不是要和平建国了吗,怎么还要打仗啊。大家心里隐隐地都有些抵触情绪。
抵触情绪最大的是陈锋和武鸣,散会之后两人骑着马晃晃悠悠地往回走。田野上到处是荒芜的田地,抗战八年,尸骨堆成了山,百姓的眼泪流成了河,百废待兴,国家需要休养生息,而不是重新开战。
团里的参谋长一直空缺,现在要求整补军官,陈锋考虑再三,把团属炮兵大队队长陈章提升上来做团参谋长。此外教导队也作了调整,教导队现在兵力不足,很多兄弟都补充到了各个连队当班长和班副,现在整补期间,又重新从各个连队吸收一批战斗力比较强的老兵进教导队。同时,团里将教导队缩编成两个大队,教导队队长骆钧从后方劳军慰问团回来后重新归队,原警卫连连长楚建明升为教导队副队长。
原来教导队三队全部打乱编制,编进另外两个队,三队大概四十多个骨干编入警卫连。原团部作训参谋陈凯代理警卫连连长。严大勇编入一营,任二连一排排长。
陈凯是去年整补中补充来的军官,以前是兄弟部队的,是1939年候补的军官,也是原东北军的老底子,团里的兄弟觉得这样的编制调整基本上比较合适。
编制调整报到了师部,并且很快就被批准了,同时还有七个老兵是直接提拔成排长的,还有几个连的军官被补充到团部当参谋。从战区调整了一部分军官到团里,现在团里的兵员和军官重新恢复到了正常的编制水平。
但陈锋知道现在的战斗力和以前相比有很大下降,一方面是很多军官和士兵都不熟悉,不像以前的军官那样,多数是在战斗中和士兵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和信任。而且补充来的军官很多都是刚刚从候补军官训练队出来的,有些指挥能力并不强,甚至还不如团里的一些老兵。
除了人员之外,团里的装备也得到了加强,在原来三门山炮的基础上,又补充了两门。团属炮兵大队队长由团部参谋范强担任。师里调配了几门迫击炮到团里,同时日军上缴的掷弹筒也补充了一部分到团里。
一方面补充人员,团里的高级军官一边都在心照不宣地留意着广播、报纸。
先是九月底重庆和谈陷入僵局,然后从师部传来消息,八路军已经接收了东北大部分地区,现在国民政府也在加紧往东北、华北等地运兵。
团里的兄弟也都在偷偷议论,这个团不知道要被运到什么地方。
到了十月份大家都议论可能不用打仗了,政府和共产党签订了双十协定,估计是打不起来了。
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先是在山西的上党地区打起来了,主要是阎锡山的部队打的。
等到了十月底,邯郸打响了,没过几天,从报纸上传来消息,高树勋的新八军和河北地方部队大约十万人投降了八路。消息传来时团里震动很大,都在猜测,这土八路看起来不起眼,还真挺厉害的。
一连几个月,整个师都在按兵不动,主要原因是津浦路被新四军切断了,据说新四军司令陈毅对报纸说了一段顺口溜:山是老子开,树是老子栽。谁敢从此过,把枪放下来。报纸上说新四军气焰十分嚣张。
华北在打,东北打得更凶,国军的精锐部队都调到了东北,最骁勇善战的杜聿铭将军任剿总副司令,一口气打过了山海关。
到了十二月份,师部来了命令,先是团级军官开了动员会。在会上,强调了共产党破坏和平,在根据地搞“共产、共妻”,违背了孙先生三民主义的遗愿。此外宣布命令,全师三天后开拔,要到徐州附近去,一方面维持当地治安,另一方面是保护交通线。
散会之后团部也组织了连级的军官会,把师部的命令传达下去。由于汽车匮乏,这次行军主要还是步行。
沿途陈锋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有些主要道口,驻防的居然是以前的伪军,连军服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