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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繁盛今夜喝得着实不少。饶是他闯荡江湖多年,也经不住具有北方人豪饮体质的郑团长,巧妙圆滑的方专员和始终不露真底的繁昌轮番劝饮,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醉倒当场。王小姐本欲叫车,繁盛却不肯,让她陪着自己在春风拂动的夜晚一路步行回粮行。繁昌有点不放心,想给他叫黄包车。方世成劝道:“古人服丹散之药,劲力一发,便要行走发散,这酒劲上涌也大致仿佛。不妨让他们走着回去吧。冷风醒脑,活血化醉,一举两得嘛。”
繁盛醉意朦胧中听他这番话,口气熟悉之极,一时想不起来,在街头走了半天,快到粮行时,用力一拍王小姐的柔肩,说:“我知道他是谁了!”
王小姐吓了一跳,忙问:“什么他是谁?你说清楚些。”
繁盛但觉一道灵光闪过后,又归于混沌。明明已经悟出那人是谁,但又含含糊糊说不出口。他站在路边出神老半天,未有结果,只得跺跺脚说:“先不管他,我已经觉察出蛛丝马迹了。定然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王小姐不明白他的意思,以为只是酒话,扶着他入内,脱了外衣和鞋袜,塞进被窝里去,酣然大睡。
第二天一早,繁昌来到粮行,将繁盛从睡梦中拖起,硬是催着穿衣打扮,随他去北山寺赴职。繁盛宿醉未解,头轻脚重被拽上了黄包车。车声辚辚直奔目的地。这会儿,北山寺早已山门洞开,门岗林立。方世成在殿前空地上看手下们练拳,没想到周家兄弟来得这么早,急忙请入室内坐下。
繁昌笑笑说:“人,我是给你送来了,可要好好教教他。我看他上午来这儿办公,下午回粮行理事。公务、生意两不误。”
繁盛望望哥哥,想起件事来,说:“老娘的话,你忘掉没有?”
繁昌摇头,说:“哪能忘呢。你在这儿是个闲差,是方专员照顾你,比不上我要真刀实枪地和人拼命,有什么可担心的。”
繁盛无奈,拱手冲方世成作了一揖。方世成也是无奈,领他到隔壁一间房中,指着张桌子说这就是他的位置,具体事务是帮着科长研究清乡后,实行税务摊派,核算方案。将来,还可以转调去税捐署任职,那里可是个肥得流油的衙门。
《暗杀》第八章(10)
整个上午,一通忙碌后,繁盛离开回家时,酒醉已解,人也倦了。依旧黄包车送回宅子,这会儿,许家母女正要回转自家宅子去收拾。周太太再三挽留不住,恰巧见他回来,便由他去送。
临行时,周太太特意和许太太、许怡娘儿俩挑了个僻静处,低声问询许怡身上月事是否正常?在她看来,这个二儿媳也该怀孕了。许怡红着脸摇头,心中却是有几分惆怅和失望。回到许宅这些天,繁盛和她在闺房内的亲热次数寥寥无几,心中有情趣也提不上来,这会儿婆婆陡然提及,自是感到一些失落。
周太太笑了起来,说:“我是心太大了点。想双喜临门呢。这事还是按你的话,要讲缘分哩。”
繁盛送丈母和妻子回家后,未作停留,借口去粮行,实际上却是出城去了。为了保密起见,他从许宅后门离开,从粮行的后面进去,戴了副眼镜,粘上假胡子,依旧从后门出去,大摇大摆出了城。天黑以后,他来到卤丁河边的联络点,上了芦荡中预备的小船,顺流直下驶向那处隐蔽于水乡深处的村落。
半夜时分,明月清冷地映照着茫茫水色下的渔村。几株槐树和垂柳青色勃发,在轻纱般的月光中显现出一种令人惊讶的色泽来。树阴之下,一个持枪人影在此值守,听到了远方隐约传来的桨橹之声,不由警觉,马上举起胸前的望远镜进行侦察。徐徐近岸的小船船头,拿起面小巧的三角旗迎风挥舞几下,那人看出暗号,急忙转身回去报告。
当繁盛上岸时,李明善以及另外一个插枪的便衣军官已然候在树下。这俩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皮竭力想撑起精神来,接待这位星夜而至的不速之客。繁盛冲他们略点头,便朝那几间茅草屋走去,边走边说:“想不到,这春夜的寒凉不亚于冬天,湖上又有风,快冻死人了。得先烤会儿火才好。”
李明善说:“什么风,将咱们周二少爷从海陵城中的温柔乡里吹到了这儿,瞧这模样儿,够惨的。”
繁盛一脚踹开柴门,进了屋在惨淡的油灯下依着土灶坐下,拿出盒烟来丢在桌上,说:“我周某人时来运转,要飞黄腾达了。先请你们抽烟,过些天再吃酒,去城里最好的富春酒馆。”
李明善两眼发亮,笑道:“人不能夸,一说就来劲了。老老实实说你的来意吧。”
繁盛哈哈大笑,便把白天里繁昌领着自己去清乡特派公署赴职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李明善听着也觉得奇怪,不知这位周大少爷卖的什么关子。据情报,76号新增力量到达,恐怕就是这位初来乍到的方专员及其手下。繁昌将自己的二弟硬塞进他的班底中,是想暗伏一条眼线,还是另有打算?
三个人思忖良久,不敢贸然。决定向重庆方面发报,告知详情,盼求指示。
这份电文发出后5个小时,大约在次日上午8时左右,重庆方面复电传来,寥寥十数字:是友非敌,可以加入,注意隐蔽身份。
译电员拿着这封译电过来时,繁盛已经和李明善等人坐到了河边槐树下的凉棚里。远望,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水上景色,就着几个美国牛肉罐头喝着瓜干土酒。繁盛一面吃一面叹气一面笑骂道:“我在城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你。不想你尽地主之谊,尽弄些陈年罐头来应付,真实不够意思。”
李明善笑道:“且莫心急,灶上炖着和炭炉上煎烤着的,都是你在城里吃不到的东西。”
不一会儿,灶火升腾,炊食已熟,端上来看时,是一大罐子泥鳅麻虾炖豆腐,衬着一抹香油,扑鼻清香。那厢里,更有异香飘来。锅盖起处,是一面径可尺许的烙饼,微焦的饼身中,混嵌着杂鱼和虾米,缀以青葱、红椒,令人睹之嗅之,别有一番风味。
繁盛是城市里长大的人,乡村野食并不熟悉。见了这两样东西,心中高兴,拿起筷子来拣了块豆腐进嘴,叫了声“鲜!”又撕开块烙饼,咀嚼几下,又叫了声:“香!”拍案道:“香鲜可口,好东西,盖过了富春的奇珍异菜!”
《暗杀》第八章(11)
李明善摇头笑道:“周兄不要厚此薄彼,各具风味而已。你肚子饿了,吃着东西,有点滋味的都叫好!胜过世间的其余。言过其实,言过其实了。”
正谈笑风生之时,那边电报送到。李明善看了一眼,递给繁盛,说:“原来是本家亲戚,咱们多虑了。”
繁盛一惊,接过来瞧瞧,松了口气,说:“还说是76号的援兵呢。原来如此。不过,嘱咐我不要露了马脚,怕是另有任务,与我们不是一条线上的。友军,友部而已。”
李明善喝了口烈酒,说:“点根火柴烧掉吧。接着吃菜喝酒。今儿个把你灌醉,再像扔死鱼似地扔进船舱,载着你回海陵去。说不定家里人还以为你这是故态萌发,躲在哪里花天酒地呢。”
(七)
繁盛失踪一天半夜之后,在晚间9时许醉意盎然地出现在海陵城中繁华要道天禄街上。脚步轻浮,浑身散发着酒味和汗臭,像是刚从泔水沟里爬出来的,令人避之惟恐不及。
他和嫂子玉茹碰个正着。玉茹本就喉咙浅,又正值特殊时期,稍稍得了点味,就扶着墙呕吐起来。王管家忙吩咐阿虎服侍她,自己搀了二少爷直奔住所,口中唠叨道:“这一出门,就要酗酒,喝成这副模样,可怎么好哦。”
繁盛故作醉态,脚下踉跄,进了自己屋子,趴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头便睡。
不一刻,周太太得讯赶来。见了这个宝贝儿子正裹在被子里鼾声连天,俯身用手掌隔着厚实的棉被拍打了几下,气恼地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叫他去丈母家帮忙,他却溜到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烂饮。醉成这副模样,害得两家人白白担心了一天。等你老婆回来,得嘱咐她好好收拾你。看她不扒了你的皮!”
老太太这样恐吓着,扭头便走。刚到院外甬巷里,遇到了闻讯而来的繁昌。她白了他一眼,指指院内,说:“去,好好教训他,先给他留点记性。不然,又是一个无法无天的!”
繁昌听到“又”这个字,不觉皱了下眉。周太太这才发觉话里有误,也不等他开口,就气咻咻地回后宅去了。
繁昌进了兄弟的房间,也不去叫他,坐在床头点起根烟来,抽吸了几口,说:“别装,还不快起来。我这手上可是美国人的骆驼香烟,上等的进口货,比你那飞马可要好多了。瞧这烟丝,金黄澄澄。瞧着烟灰,雪白如絮。真正上等的好烟啊!”
繁盛撩开被子翻身坐起,伸了个懒腰,说:“还是你厉害,知道诱惑一个酒鬼最佳的方式是烟和茶。你老弟恰好是个嗜烟如命的人,只得勉为其难,抽你几支了。”
繁昌一笑,递烟给他,划根火柴替他点火,然后便默默坐着,不再说话。
繁盛仿佛立刻意识到了他这沉默背后的意思,便也沉默不语。接下去的漫长时间里,这个屋子里弥漫在一片烟雾之中,寂静但隐含着较量。这兄弟二人,都刻意保持着缄默,静候对方主动开口。
有的时候,这样的静默所带来的压力,远胜过怒声责问,远胜过机敏的交锋,疑云重重,敌意重重,使身陷其内的人感受到了莫大的压抑。
最终打破这压抑僵局的,是外来之人的介入。但见院门开处,繁茂捧着个青花瓷壶,托在盘子上,小心翼翼走了进来。隔着3丈之外就大声笑道:“酒鬼醒来!酒鬼醒来!我这新得的福建武夷山铁观音,乃上上佳品。醒你的酒意,不在话下。”
屋内俩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望着窗外。
繁茂进屋,意外地发现大哥也在,说:“好,今晚咱们兄弟三个算是凑齐了。正好也来尝尝我这新到的好茶。”
繁盛点头道:“好,好,好!老大的美国烟,老三的铁观音,还有我这肚子里面的陈年老酒,算得是珠璧争辉了。”
繁茂摇头笑道:“烟、茶俱可,但是你那肚子里的货色就不要拿出来了,味道肯定不好。现而今,大嫂在那儿提到了便泛恶心。”
繁茂进来以后,无形中消解了屋子里的暧昧气氛。繁昌、繁盛都松了口气,暗暗后悔先前沉默相对的做法。繁昌也不提来意,繁盛也刻意不提醉酒的原因。兄弟三人抽烟、品茶,谈笑风生。只说往昔趣事,沉溺到旧时的欢乐回顾中去。直至半夜,方才散去。
《暗杀》第八章(12)
其实,繁昌这次来找繁盛,是有兴师问罪的意思。繁盛这一天半夜的失踪,使他心中原本存留有的三分怀疑陡地上升到了七分。而且,据特高课电台侦缉站的通报,昨天夜里城外南边水乡某地,那部电台打破常规,开始紧急呼叫联络,恰巧被捕获正着。这时间,和繁盛失踪的时间稍加印证,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他本想来此,凭借心理战的手段施展压力,令他慌乱中自露破绽。不料想繁盛居然也以其人之道返还,弄了个不冷不热的尴尬局面。
不过,他本来也没有寄希望于繁盛能就此暴露真相。与此同时,他早先于南部、本田等人在万字会开会,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