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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家院对门的小卖部,是那种只在墙上开个窗的小店,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他们进了瞎子阿炳家。”
金鲁生找了半天,才发现声音是从窗洞里传出来的。
金鲁生问:“这院子没后门吧?”
“没有。”
金鲁生掏出酒壶,喝上了。他和里面的人聊着,像跟鬼在说话,对方嗓门很怪,细细的,飘了出来。
金鲁生问:“这个阿炳家还有什么人?”
“就他和他妈。”
“他爸呢?”
“他没爸。”
“死了?”
“他就没爸。”
“那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金鲁生忍不住站起来,低头往窗洞里看,吓了一跳——是一只晃来晃去的空袖管。
阿炳妈“咚咚”地从楼梯口跑了上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安在天。
三爸给阿炳妈使了个眼色,拉住安在天,对阿炳说:“阿炳,知道三爸带谁来了?”
阿炳不假思索:“那个不是村里人的人。”
安在天:“阿炳你好。”
他的眼角一扫——阿炳妈已经给那张画像蒙上了一块花布。
三爸:“我们阿炳的耳朵就是好,什么都听得出来,安同志要不也不会愿意来找你,乌镇没有多少人愿意来的。”
阿炳妈放心不下,还不住地往画像的方向看。安在天假装对画像并没有在意,自己找了椅子坐下。
安在天:“阿婆,你去忙,不用管我。”
阿炳妈忙不迭地说:“那我去烧开水。”
阿炳妈下楼,三爸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句:“去我家拿些茶叶,我带回来了今年的新茶。”
灶间,阿炳妈点着一只桑树杆扔进火塘,惊魂未定。
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两把竹椅子,一张木头床。床上乱堆着东西,不像有人在上面睡。唯一像样的是一部老式收音机,很大,放在临窗的桌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味,一只充当烟灰缸的破碗里,还燃烧着烟头。
阿炳没头没脑地说:“又打胜仗了,毛主席说得对,他们都是纸老虎……”
三爸:“他每天都听收音机,什么国家大事都知道。”
阿炳:“收音机是三爸送的。”
三爸:“不是送的,是你妈给了钱,托三爸买的。”
阿炳:“给的钱不够,你添了钱的,收音机很贵的……”
三爸对安在天说:“这是台旧的,我从罗山手上买过来的。”
安在天:“熟人,他应该便宜些儿吧?”
三爸吓得直摇头。安在天明白了,赶忙打着圆场:“是德国的牌子,质量应该不错。”
阿炳:“三爸,他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安在天:“是,听说你耳朵特别灵光……”
阿炳问:“你家里是不是有瞎子或者傻子?”
安在天笑了:“我不会拿你的骨头去做药的,我保证。”
他把手表交给三爸,示意他进入“正题”。三爸一边掏出怀表,一边说:“阿炳,我要考考你。”
“考什么?”
一听要考他,阿炳整个表情就变了,认真、安静、肃然。
三爸一一递上怀表和手表,说:“这是三爸的怀表,这是这位安同志的手表。阿炳,现在你来听听看,这两块表是不是走得一样快,还是谁快了,谁慢了?”
阿炳接过表,摸着:“两块表长的不一样……”
三爸:“是,怀表是放在身上的,手表是可以戴在手上的。”
阿炳问:“哪块贵?”
安在天回答:“一样贵……可能也是一样快,你听听看,是不是一样快?”
三爸:“他听得出来的。”
阿炳拿到耳朵边去听……耳朵微微在动……安在天看着他的耳朵……
阿炳高声叫道:“不一样快。”
三爸问:“哪一只快?”
阿炳举起手表:“它。但快得不多,一天不会超过三分钟……”
这是安在天第一次领略到阿炳耳朵的奇妙。
时间已经不早了,有的人家已冒出炊烟,有妇人正拎着淘洗干净的米和菜,从金鲁生面前过去,显然是回家去烧饭了。
金鲁生坐在那里喝酒,他守株待兔一样,看着阿炳家的院门。
小卖部的店主跟他熟了,出来,递给他一盘茴香豆。店主缺一只胳膊,所以晃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还有些跛足。
店主:“送你的,下酒,不要钱。快吃晚饭了。”
忽然,弄堂里出现了一群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也有小伙子,他们“叽叽喳喳”地往这边走来,一位妇女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三爸的堂孙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
金鲁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站起身来,拔脚就往阿炳家走去,结果还是被堂孙抢先了一步,从他胳膊底下钻进了院子,一直往阿炳家而去。
堂孙高兴地叫了起来:“阿炳!阿炳在家呢!”
人群涌进院子,大呼小叫着:
“阿炳!有人要‘考’你……”
“阿炳,你这次一定要‘考’好,我们打了赌的,输了他娶我妹妹。”
“阿炳,你一定要输的,我娶了他妹妹,请你喝喜酒,以后还请你吃喜蛋……”
里里外外好多人,都在围着阿炳。
三爸对安在天说:“先别忙走,我们也看看,这又要‘考’谁呢?村里三天两头有人要‘考’阿炳……”
金鲁生也挤在人群当中。
阿炳一听到有人要“考”他,就很来劲,很高兴,索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是谁要考我?”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的,把那位抱小男孩的妇女推到前面。阿炳妈对这种事情似乎也很热衷,只有在这种时候,她往往才能在人前得意起来。她搬出一张小板凳,让妇女抱孩子坐下。
阿炳:“开始吧,叫他跟我说话。”
妇女逗着小男孩说:“叫啊,叫阿炳叔叔。”
孩子鹦鹉学舌地叫了一声。
妇女:“阿炳,你‘耳测’一下,他是谁家的孩子?”
小男孩才一岁多一点儿,还不会说太多话,穿戴上不像村里人,他去抓阿炳手上的拐杖。
阿炳:“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了,直到前年端午节,他才带着老婆回来过一次。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是个北方人。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妈,很干净,有点硬。”阿炳像在背诵,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话,似乎这一切早已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人们意料之中地四散而去……
金鲁生则目瞪口呆……
安在天听三爸说,小男孩其实是生在外面、长在外面的,这还是第一次回乌镇见爷爷奶奶,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听出了根根脉脉。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真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安在天、金鲁生坐在三爸家堂屋里喝茶。
三爸:“……是真的。我们乌镇是本地大户,有100多户人家,近千人。因为人多,村里没有谁能把全村人都指名道姓地认出来。只有他阿炳,不管你是大人小孩,不管你是在村里还是去了外地,你是这村里的人,父辈在这里生活过,你只要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反正你一家子的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少有差错。他不但听力好,记性也惊人啊。”
安在天:“有好的记忆力不一定有好的听力,但有好的听力一定会有好的记忆力。你想,如果他听什么记不住,又怎么能做出比较,然后再去分辨呢?”
“是啊,都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可阿炳的记性我看比什么笔头都好。”
安在天问:“阿炳今年多大了?”
三爸回答:“属兔的,今年应该二十五周岁。”
安在天想了想,才问:“……阿炳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没有父亲。”
“去世了?”
三爸欲言又止,慌忙站起身来说:“……我去看看饭烧好了没有……”
三爸出去了。
金鲁生:“我知道。”
安在天问:“你知道?”
“我都打听过了。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这个院子曾接待过一支队伍,深夜来,凌晨走,村里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方部队,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中有一人让裁缝家的闺女大了肚子,就是阿炳妈。阿炳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三岁还不会走路,五岁还不会喊妈。到了五岁那年,他发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来,居然会开口说话了,但眼睛也被烧瞎了。”
“我在阿炳屋里头,见过那个男人的画像,像是国民党。”
金鲁生睁大了眼睛,差点儿喊了出来:“他家里敢挂国民党的画像?”
在阿炳家,三爸正在数落阿炳妈:“……你就当那个男人死了就完了,本来就是死人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提上裤子就走了,他都不知道阿炳是谁,为什么阿炳屋里要挂他的画像?”
阿炳妈抹着眼泪。
三爸:“上次我带来的罗山,人家就是因为耳朵好很吃香的,家里有乐器的人都要找他,连蒋介石的老婆都夸他是三只耳。我看安同志来头不小的,说不定阿炳就是要被哪个大领导看中了,有好日子过了……你不要拖他后腿,新中国讲政治,要看出身……”
阿炳摸索着下楼来,他怀里抱的正是那张画像。
三爸看见,大惊失色,一边往门外看,一边说:“收起来,快收起来!烧了它!快烧了他!”
安在天和金鲁生像是要走,三爸赶紧从阿炳家跑了出来。
三爸急了:“怎么要走?饭马上就烧好了……”
阿炳妈也跟了出来,眼泪汪汪的,用企求的眼神看着安在天。
安在天:“我不走,我是想去青镇打个电话。”
三爸松了一口气,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都快五点了,去不了啦,没有船了,明天再去吧。”
安在天:“大伯,我必须现在就去,能帮我们想个办法吗?”
三爸试探着说:“你是……决定要阿炳了?”
安在天如实地:“我跟领导打电话就是要说这件事。”
三爸马上来了劲头,说:“那行,我这就去给你们找船,走吧。”
在乌镇码头,安在天和金鲁生站在小木台上,三爸给船夫递上手电筒:“带上吧,老牛鬼,天马上就黑了。”
老牛鬼不接:“那洋玩意儿我不会使,我船上有马灯。”
三爸:“还是带上,天黑,多一个亮好。”
金鲁生说:“给我吧。”
金鲁生接过手电,率先跳上船。
安在天也上了船,回头对三爸:“你快回去吃饭吧!”
老牛鬼:“老三,回吧!”
三爸应着,看着安在天,似乎还有话说。
安在天冲他招招手:“大伯,你放心,我会给领导多说阿炳好话的。”
一个撑杆,船离开了码头。
马灯点着了。老牛鬼划着船,船桨急促地搅动着河水……
金鲁生和安在天坐在船舱里。
金鲁生:“……村里人都说阿炳妈比阿炳还傻,她完全可以把阿炳送人,也可以在阿炳一出生时就弄死他。她一直没有嫁,就认为那个当兵的一定会回来找她。她家里人丢不起这个脸,失了面子,呆不下去了,就离开了乌镇,到死不认阿炳。二十五年了,她就跟阿炳相依为命,靠着一门祖